海邊游泳 | 環境資訊中心
廖鴻基

海邊游泳

2002年09月13日
作者:廖鴻基

炎炎夏日,冷氣房、電腦前工作了一整天後,終於酷陽西斜,該是出門活動活動筋骨的時候了。曝曬終日的地表還氤氳散熱,跑步呢,幾步路就一身糊嗒嗒汗水,這個季節跑步並不合宜;游泳嘛,這季節的游泳池仿如在菜市場游泳像是在大型公共浴塘裡泡澡。

海邊游泳好了,海裡頭戲水寬闊自在多了。當然,野外游泳安全顧慮得特別周到。

這天微浪,脈湧和緩擁推,是個適合海邊游泳的海況。

戴上蛙鏡越過一波浪峰後,我憋氣彎了個身潛下海床。花蓮海床陡降,就在拍岸浪濤破碎處都有將近三公尺深。身體俯貼海床,這是海邊游泳的樂趣之一,我耳膜上叮叮錚錚響著灘緣千百顆卵礫受浪滾動發出的碰撞聲,這聲音和空氣裡聽覺不同,空氣裡的聲音感覺隔著距離,如隔鞋搔癢,海水傳聲快而直接,這叮叮錚錚如千百顆卵礫紛紛在耳膜舞台上輕盈舞蕩。

浪流如風底搖籃湧動不息,放掉陸岸的僵硬身體隨浪流漂動,俯貼海床的身子竟然輕盈如葉片飄起,如空中的紙飛機被風牽著走。浪湧將我往岸上推,我俯視海床上如飛翔巡視水域大片累卵疆土。岸緣的卵礫受浪不停翻滾,篩選再篩選、滔洗再滔洗,卵礫一顆顆如淨了身潔淨參差,石紋如絲、如斑、如瀑紛飛,石色繽紛,黑澤、灰漬、白光、綠泥、紅粉……全都浸淫在沉藍光絲裡漂搖……這個世界裡我的情緒順著流水平靜,我的身體梳過水流飄成藍光底漫飛的夢。

上衝勁道漸漸疲乏,我的身子像射出的箭緣著海床滑行到了強弩之末。衝向陸岸滑翔到了一個沉靜高點,無聲的高潮點。回流的浪沒讓這場夢有醒轉的機會,夢絲牽扯立刻又拉我滑翔回到海裡。

如此往復不息,如陸岸與海洋間一場沉靜的擺蕩,一場不息、不醒的夢。

干擾這場夢的是水母,牠們透明果凍似的,形形樣樣,有標準香菇型,長鬚型,含著果核的方塊組合,長條的,立體堆疊的……牠們都是長刺的玫瑰,牠們一點也不畏怯如我這麼一條大魚飛靠過來,碰上了就螫。其實也不打緊,水裡看過牠們的美麗換皮膚上的一點刺疼仍然值得。即使上岸後腫癢個幾天,也都會是邂逅這場美麗的一點紀念。另個干擾的是需要呼吸,沒辦法,飛翔個一趟就得浮出水面換氣。

換個玩法,俯貼在海床上兩手攀住一顆大石塊不再飛翔,海流上推,石塊為支點,身子旋轉,兩腳自然漂向灘岸如風尾彎腰的芒草;離岸回流的潮浪來了,身子順流一百八十度半圈逆轉,頭朝灘岸兩腳漂向大海。身體成了海床上的「水流指北針」,轉來轉去都是頭部逆流,轉來轉去最後終是身子與海岸線垂直。我俯貼在水底想著,膠筏在大浪時若要衝浪上岸,掌舵者得隨時讓筏身與海岸線保持垂直,若不小心筏身打橫,沒兩下筏子就翻了。我想我會是一艘好船。想想不對,好船應該始終浮著不會俯貼在海床上。

每次到七星潭海灣游泳好像都會因不同海況而有新鮮、新奇的樂趣,應驗了「海洋總是不停給人驚奇」這句話。上岸後,陽光還掛在西天山嶺,泡過海水的身子感覺這年的暑熱好像已經過去,灘上卵礫乾燥留著日曬暖和,身子俯貼在卵礫灘上,熱烘烘的舒暖感從上、從下、從天地罩裹著我泡過涼水的體溫,我近乎奢侈的,貪婪的享受灘上溫暖的擱淺。我想,會不會這是海豚擱淺的原因之一。

側過臉望著海灣盡頭鬱藍聳立的清水斷崖,我想,如果花蓮沒有這片海,我還會喜歡這裡嗎?我也想,如果台灣沒有這片海,還稱得上是寶島嗎?

晚上,住在北部和南部的朋友先後打電話來,我和他們聊起傍晚海灣裡游泳的事。意外的是,他們先是對海邊游泳這件事表示驚訝,然後對於能夠這樣被海浪玩表示羨慕。是嗎?我腦子一時轉不過來,他們沒有海嗎?他們不到海邊游泳嗎?

他們說,除了小時候曾經去過海水浴場游泳,他們離開海邊已經很遠。第一個理由是海邊不乾淨、海水不乾淨;第二個理由是怕海。

掛了電話後,想了想,台灣能夠游泳的海邊或能夠在海邊游泳的人好像剩下不多。 

 

 

本文原刊載於台灣日報副刊<非台北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