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石器時代的女孩》一個女孩在傳說中食人族部落的生活 | 環境資訊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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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石器時代的女孩》一個女孩在傳說中食人族部落的生活

2005年09月14日
作者:莎賓娜˙庫格勒(Sabine Kuegler);譯者:劉齊生
本書作者莎賓娜˙庫格勒5歲時,隨著從事語言研究和傳教的父親,來到西巴布亞原始森林深處「失落的峽谷」中,一個至今還停留在石器時代、傳說中的食人族部落。
這個金髮小姑娘對熱帶叢林一見鍾情。她學習狩獵、攀爬,在鱷魚出沒的河裡游泳。她會用弓箭射殺毒蜘蛛,不用火柴就能生火。她吃的是烤昆蟲,而不是炸薯條;嘴巴裡嚼的不是口香糖,而是蝙蝠翅膀。她認識到,大自然有時是多麼殘酷,人與人之間的仇恨又意味著什麼。曾經是食人族的法虞部落,所有的過失都必須用死來償還,但正是在這樣的一個部落,莎賓娜贏得了很多兄弟姐妹。
17歲,莎賓娜˙庫格勒被送回瑞士一間寄宿學校就讀。這如同一次可怕的切割,「在這裡我才學會害怕,」置身現代城市,她必須重新學習如何購物、如何向人問候、如何穿越馬路……。
如今,她似乎完全適應了,甚至已成為文明社會所謂的經濟學家。但她卻思鄉情切,對叢林深處的家的渴望,不停燒灼著她,她開始問自己:我到底是誰,是法虞人?還是歐洲人?
什麼是文明?原始的定義又如何?這是一個文明人進入原始部落的故事,也是一個原始人進入文明世界的故事。作者用她獨特的生命經驗與故事,為我們對文化的想像插上了翅膀,讓我們對現代生活有了更多的檢視角度。

我的故事

我想講個故事,關於一個女孩子的故事,一個在別的時代裡長大的女孩,一個關於愛、恨、寬恕、殘暴和生活之美的故事。這是個真實故事,也是我的身世。

那是十月初的一天,我17歲,穿著一條過於肥大的深色褲子、一件條紋毛衣和一雙半筒鞋。鞋子太小,讓我覺得腳都快被擠碎了。鞋子弄得我很痛,因為我之前很少穿鞋子。身上的外套看起來像是上世紀的式樣(也許還真的是呢),它是深藍色的,連帶一頂套頭帽。我要是把帽子戴上,就會蓋住我的眼睛。這些衣物都是別人送的。

我凍僵了,全身發抖,手和耳朵都沒了知覺。我沒有穿內衣,也沒有戴手套,沒有圍巾或帽子。我已經忘了冬天應該穿什麼,我根本不識冬天。

站在漢堡車站,寒風在月台上肆虐。我記不清當時是九點還是十點。他們把我送到火車站,吩咐我一些乘車事宜,還講了好些個數目字,然後就丟下我一人走了。好一會兒,我還真找到了月台,十四號月台。

我背著一個背包,把它緊緊按在身上,還拿著一個行李箱,裡面也只有少得可憐的雜物。我手上攥著車票,又看了一眼這張票,我已經看了不下百次了,就想記住我的車廂號碼。

我很緊張,神經繃得緊緊的,警惕地看著周圍的人,如果有人膽敢侵犯我,我隨時準備回擊。但好像沒有人注意到我。

一切都那麼新奇、陌生、深不可測、充滿陷阱。廣播響起時,我的目光正隨著軌道延伸。四周太嘈雜了,我只能聽懂一點。我看著火車緩緩進站,它將帶我進入新的生活。我的眼睛愈睜愈大,因為今天,我十七歲時,才第一次看到一列真正的火車。

它高速向我衝過來,我害怕地向後退了幾步。這列火車和我在書上看到的不一樣。沒有鮮花裝扮,也沒有從煙囪裡噴出的濃煙,顏色也不一樣。這列火車這麼大,這樣龐然,像是一隻從黑洞裡爬出來的長長的白蠕蟲。

它停下時,所有人都像中了魔一樣開始上車。我一動也不動地站了幾秒鐘,一時間居然忘了寒冷,只是盯著面前這個巨大的車子。新奇和恐懼同時向我襲來。這時我看見眼前車廂邊的號碼。將它和我手中的車票比較,我發現號數不對。左看右看,火車長得見不到邊。我慌亂地向後面跑去。車廂上的號碼和我票上的還是不一樣。突然,聽到一聲尖銳的哨聲,我驚恐地四處張望,一個穿著制服的人舉著一根奇怪的棍子。驚駭之間,我明白車子要開了。我飛快地從離我最近的門跳上去,就在此時,火車開動了。

我呆呆地站在車上,一時不知道該幹什麼。心臟狂跳不已,好似要爆裂一般。我發現有門可以通向一節節車廂。我向前跑去。我的頭上開始冒汗,我的目光儘量避免和陌生人接觸。車廂長得沒有盡頭,一個又一個。突然我來到了一節車廂,它看起來比我跑過的其他車廂要漂亮一些,這是一等車廂。這裡也到了盡頭。我的眼睛充盈著淚水。

這時一個男人出現在我面前。我趕快把頭轉開,但他還是向我走來。他問我,是否需要幫助。我打量著他,他看起來三十七、八歲,著黑色西裝,褐色頭髮,淺藍色的眼睛。我給他看我的車票,問他這個號碼的車廂在哪裡。這時一個穿著制服的男人沿著過道走來。他瞟了一眼我的車票,面無表情地說我乘錯了車。我的心停止了,臉色蒼白。剪票員看出了我的恐懼,趕快安慰我,告訴我這次是個例外,有兩列火車,它們的目的地一樣。

我壓抑著愈來愈強烈的恐懼感,問他該怎麼辦。他告訴我馬上就到站了,在那裡,我可以在同一條軌道上搭乘下一班火車。

他檢查了藍眼睛男人的票後,就走開了。而那個男人一直都站在我旁邊。我看著剪票員走遠,感到喉嚨被一塊東西塞住,馬上又領受了無助和被出賣。我孤單單地和一個陌生白種人在一起,在一個昏暗的車廂裡,一個陌生的國度。為了搶走我的東西,他會強姦我、殺我,這樣的想法在我腦海裡縈繞不去。我所聽到的一切關於現代世界的危險故事現在都快要成為現實。我怎樣才能保護自己?我既沒有箭,也沒有弓和刀。

陌生男人帶著同情的微笑問我,是否願意到他的車廂裡去等到下一個站。我搖搖頭,告訴他我寧願在過道裡站著。他又嘗試了一次,還特別強調在車廂裡要舒適得多。我現在敢肯定,他想對我下手。我說不,拿起行李逃進車廂之間的小小空間裡。他跟著我,問我從哪裡來。漢堡,我的聲音在顫抖。

讓我感到輕鬆的是,火車開始慢下來了。我站在門邊,而那男人還在我身後。我請他走開。當火車停下來時,我想下車,但是門卻沒有打開。現在怎麼辦?應該按或者推什麼地方?我搖搖把手,但門卻紋絲不動。陌生人從我後面擠過來,轉了一下紅色把手,火車門開了。看見月台時,我感到一陣輕鬆。還有一步,我就逃離了危險。我很快地謝過他,快步邁了出去。

門在我身後自動關上了。我還看得見車窗後陌生人黝黑的影子。環顧四周,只有我一個人,月台上沒有其他人。除了頭頂上幾盞燈光,四處一片黑暗。寒冷向我襲來。我又開始發抖,一種我以前不知道的痛楚。我的牙齒在打顫,我懷念熱帶雨林裡潮濕的炎熱和火辣的太陽。我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也不知道下班火車來後,我該怎麼辦。我會在這裡凍死嗎?

感絕等了很長時間,火車才在我面前停下。我鬆了一口氣,這次甚至找到了正確車廂。上了車,看見一個空位,我想我可以像其他人一樣把行李箱放進過道邊上的格子裡。我把東西放下,雖然意識到從我座位上看不到行李,東西可能會被偷,但此時此刻已經無所謂了。我的腿已累得抬不起來,腳疼得要命,我已經疲憊不堪、頹喪茫然了。

終於坐下後,我開始尋找安全帶,要捆住自己。我什麼也沒找到,旁邊的座位上也沒有。我發現,沒有人繫安全帶。我覺得不安全、危險,但這裡好像就是這樣。這是一個陌生的國家,我只是在理論上屬於這個國家。


進入文明的邊緣

我們新奇地探察新家的每一個角落。突然,克里安在牆上發現了可怕的東西:一隻巨大的黑蜘蛛!大如一塊牛排。我們的注意力全被它吸引。爸爸叫我們不要動,自己跑去拿耙刀(一種灌木叢用的長刀),返回後,直接向蜘蛛打下去。

「不要,爸爸,」我驚恐地叫著,「我要留著蜘蛛!」但為時已晚,他已經打了下去,蜘蛛在牆上粉身碎骨。

「哦,酷,」 克里安嚷道,「看哪,腿還在動呢。」

其他人感到噁心,我則淚如泉湧,這麼美的標本沒有了。媽媽帶我們去外面看飛機起飛,爸爸則在房裡清理牆壁。

蜘蛛的事情很快就被忘到腦後,在一個時時刻刻都是冒險的世界裡,有許多新的東西要看,要等著去發現。而我從現在開始將在這個世界裡生活。在外面,螺旋槳開始轉動,飛機要回達瑙比哈了。我一直站在外面,直到再也聽不到引擎的聲音。我環視四周,看到了在我面前流淌的寬闊、清澈河流,看到了法虞人的小屋,看到了黑暗、茂密的原始森林,最後是我們的新家。再看四周的法虞男人,他們依然對我充滿好奇,我不也一樣對他們感到好奇嗎?

*********

一天,我和克里安玩耍時,看見旁邊有個小男孩。他好幾天來都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觀察我們,而且關注我們所做的一切。他沒有像其他的孩子那樣怕我們。我猜他和我們差不多年齡。

這天,我對他手中的東西特別感興趣。那是一隻小小的弓和幾隻箭。我慢慢接近他,奇蹟發生了,他居然沒有跑開,也沒有像其他孩子那樣哭喊。我站在他面前,把手伸向弓,令我高興的是他居然馬上把弓給了我。

克里安瞧見了,也跑過來。我們一起研究這個手工作品。幾分鐘後,我想把箭和弓還給法虞男孩,但是他搖搖頭,又把這些東西塞到我手裡。克里安馬上領會了他的意思,他是要把東西送給我,我真的喜出望外。我比劃了一下,讓他等一等我。我飛快地跑進房間,把背包裡的東西倒在床上,想找一個禮物給他。我看見了那個小紅鏡子,它是我在首府查亞普拉得到的禮物。我滿意地跑出去,把它遞給男孩。

出乎我們意料,男孩看到鏡子中的自己時大叫一聲,鏡子也從手中掉了下來。我們大笑。克里安撿起鏡子,讓嚇壞了的男孩看鏡子裡的他,然後再把鏡子對著男孩。在這當兒,其他的法虞人也走過來,他們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男孩怯生生地拿回鏡子。他的眼睛愈睜愈大,一邊把頭一左一右地晃著,一邊做著鬼臉,還用手指撫摸鏡子中的自己。聚集的法虞人很快就轟動起來。所有人都想看看自己的臉。克里安和我只感到可笑,當時我們不能理解人們平生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樣子的感受。我們離開人群,覺得弓箭更有意思。

過了一會兒,男孩走過來,手中像拿著戰利品一樣舉著鏡子。他手指著自己說:「圖阿荷。」

我指著自己說:「莎賓娜。」

他毫無困難地重複了一遍我的名字。

克里安也指著自己,說:「克里安。」 圖阿荷也照著樣子學說他的名字,但這次沒有成功。原來在法虞人的語言裡,所有的詞彙都是以母音結尾。

我弟弟又指著自己說:「巴布。」這是我們以前在尼泊爾時常常叫他的名字。圖阿荷這次沒有任何問題,從這天起我弟弟就叫「巴布」了。

圖阿荷成了我最親密的玩伴、最好的朋友、兒時的心腹至交,直到今天他還稱呼我莎賓娜姐姐。由於圖阿荷的緣故,其他孩子也不再害怕我們。他們一個接一個來和我們交朋友,其中有貝貝、阿布薩、阿塔哈、歐瑞、阿伊拉括克瑞、迪西達和艾索瑞。

我們很快就發現,法虞孩子不僅膽小,而且不會任何遊戲。那時候我們也很少去想其中的緣故,只是把自己的遊戲教給他們。每天我們都和他們一起去游泳,在水裡玩追逐鱷魚的遊戲,還教他們踢足球和躲貓貓。而他們教我們如何使用弓箭,以及怎樣做弓箭。他們教會我們哪些動物能吃,哪些不能吃;哪些植物有毒,哪些是美味佳肴。他們還教會我們不用火柴點火,用竹子做匕首。這些記憶給了我們極大的滿足。

我們最喜歡的是弓箭。我們設想自己有一天在森林裡迷路,一切得靠自己,這一切都很有用。圖阿荷和其他人還告訴我們如何建造小房子躲避頻至的風雨。為了生存我們必須殺動物,點火烤獵物。媽媽如果知道我們都吃了些啥,護士出身的她一定會心臟病發作。我們吞下了蜘蛛、甲殼蟲、蛹和很小的魚。


法虞探查記

「那是警告信號,我們已經到了法虞人居住區了,」納克熱回答道。

木舟上沒有人再說話,只聽見馬達的聲音和河水的擊打聲。突然,納克熱縮成一團,他害怕地小聲說:「那裡,你們能看見嗎?」

爸爸往岸上看,但什麼也沒看見。

納克熱看見了眼睛,黑色的眼睛、黑色的身影。有人在暗中跟蹤他們。

爸爸事後知道,這才只是第一道埋伏。每一個沿著河流上來的人都有被殺的危險。由於這些武士從來沒見過白人,因此感到害怕,所以沒有放箭。

木舟繼續向前行進,但一路上依然看不見任何人,倒是經過了幾間空屋舍。這時爸爸看見岸邊栓著幾隻木舟。「有木舟的地方,一定有人,」他想,並決定靠岸看一看。

其中一個達尼人領頭跳上岸,把木舟栓在樹上。爸爸要納克熱第二個上去,但他坐著不動。

「不,」他說,「你先。」

爸爸感到不解,他以為納克熱是法虞人,會說當地的話,可以告訴當地人,他們是帶著和平來的。

但是,納克熱就是坐著不動,而且不斷重複一句話:「我害怕。」

那時候爸爸還不知道法虞族分成四個部落,他們之間長期處於戰爭狀態。木舟正好停在伊亞瑞克部落和提格熱部落之間的交界地帶。而納克熱是伊亞瑞克部落的人。

爸爸只好先上岸,接著是美國人和另外那個達尼人。他們還沒有離開木舟,就聽到了後面的響聲。他們飛快轉過身,吃驚地發現,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爸爸以前從沒見過的最可怖的人。那人臉上充滿了敵意。他拿著弓箭,身上裝飾著動物骨頭和羽毛,全身塗抹著一種不知名的東西,味道十分難聞,爸爸幾乎要嘔吐了。這種惡臭不同一般,讓人很難說清楚是什麼。

*********

事後得知,從灌木叢裡第一個跳出來的人是武士刺奧,考察小組目前在他的土地上。緊張氣氛稍有緩和後,爸爸再次對他說,他們是抱著和平目的來的,他想認識法虞人。酋長向爸爸招招手,讓他跟他走。這五個人帶著疑惑跟著兩個法虞人走進原始森林。納克熱一直不離爸爸左右,一手拿弓,一手拿箭。當爸爸要踩樹樁爬過去時,納克熱一把將他拉住,手指著樹後面的地方。那塊地方特意經過僞裝,被人用樹葉蓋著,但仔細看,還是可以看見裡面隱隱約約露出骨尖。這是為敵人準備的陷阱。爸爸踮起腳尖,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

終於他們來到林中一塊小小的空地,空地中央有一塊被棕櫚葉覆蓋著的平地。那股惡臭愈來愈強烈,爸爸感到馬上就要窒息了。但他還是走近那平地,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裡躺著一具腐朽的人屍。

屍體已經腐敗,成千上萬的蒼蠅和昆蟲在上面飛舞。美國人驚懼地呆呆站在爸爸身邊。

刺奧告訴他們,這個人是納克熱部落的人,被一個伊亞瑞克人殺死,所以要向納克熱報仇。但是只要納克熱受到爸爸的保護,他保證不殺納克熱。他請爸爸在這裡過夜,因為天已經漸漸黑了。

*********

爸有很多問題,最想問的是:為什麼會把屍體放在屋舍裡?

納克熱解釋道:「我們把屍體保存在我們的屋舍裡,睡在他們旁邊,在屍體邊吃飯和生活。如果屍體開始腐爛,我們會把屍體裡面的液體擠出來,然後塗抹我們全身。屍體全部爛到還剩下骨頭時,我們會把腦殼和齶骨掛在屋舍裡。我們搬家時,會帶上它們。」

爸爸追根究底想知道原因,納克熱僅僅說道:「因為我們法虞人知道,再也見不到失去的親人,所以我們離不開他們,把他們的餘骨保留下來作為永久記憶。」爸爸很久以後才理解這些話。


飲食.法虞的胃 


莎賓娜一家人坐落在叢林深處的家

一天,一位美國友人寄給我們一幅很大的冰淇淋海報。我至今都不清楚他的想法是什麼,但不管怎樣,媽媽把這張海報掛在我們餐桌旁邊,我們只能看著它吞口水。

至今我還清楚記得那幅圖畫:一個很大的銀盤上,有十五到十六個冰淇淋球,顏色都不一樣;頂上是小山狀的鮮奶油,最頂端則是一顆紅櫻桃。

在灼熱的天氣裡我們經常會夢想這樣的冰淇淋!有時候我們會坐在海報前,嘗試猜出不同冰淇淋的種類。偶爾媽媽會在一旁幫忙,但大多時候我們的想像力非常活躍:白色的球是西米冰淇淋,橙色的是芒果,黃色的只可能是用甘薯做的等等。我們幾個小孩沒有人能憶起冰淇淋的味道,但一切看起來是如此美味。我們相信,這是世界上所能吃到最好吃的東西。

幾年後當我們來到印尼首都雅加達時,最讓我們高興的就是冰淇淋。媽媽已經打聽到城裡的確有一家賣冷飲的咖啡館。我們一到達雅加達就想去,但媽媽向我們解釋,咖啡館晚上十一點就關門,我們都很失望,不大相信她的話,但她許諾第二天一早就帶我們去。

終於到了這一天,我們從此把這天稱為「冰淇淋大餐日」。我們無比興奮地走進咖啡館。迄今為止,我們只在熱帶叢林的廚房裡看過一張冰淇淋海報,所以一次看到這麼多冰淇淋,覺得很不可思議。爸爸媽媽笑著觀察我們,馬上叫了店裡最大的一份冰淇淋。這個冰淇淋的名字是「The Earthquake」——地震,十五個大球顏色都不一樣,我們高興得彷彿置身雲端。我們的一個大願望實現了,冰淇淋和我們想像中的一樣好吃。至今我還記得當時大家如何吃得津津有味,爸爸媽媽也吃了很多。孩子們沒有爭吵,一起分享冰淇淋。

在吃完了第一個「地震」後,我們又央求吃更多的冰淇淋。媽媽警告我們這樣有可能會胃疼。但我們不聽她的,又再吃了一整盤的冰淇淋球。

下午回到旅館時,我們所有人都病了,嘔吐,在床上躺了一天。我們的胃對冷的東西不適應,因為在原始森林裡沒有冰箱,我們的食物是自然溫度。

*********


莎賓娜和達瓦努愛的一群玩伴

直昇機有時會來,帶來遠處廣大世界的氣息。它剛剛被修好,我們和「外界」的交流又恢復了。

我還記得,有一次飛機駕駛員走下飛機,問候我們,並給了爸爸一個保溫罐,裡頭裝滿方形小冰塊。我們都很興奮。媽媽把小冰塊分到三個碟子上,我們馬上拿著碟子跑到外頭,把冰塊拿給法虞人看。

當克里安把一顆冰塊放到他的朋友笛西達手中時,笛西達叫了起來,冰掉到地上。「熱,熱!」他喊著。他從沒感覺過這麼冰涼的東西,因此無法分辨究竟是冷還是熱。

最讓法虞人感到驚奇的是,冰會漸漸完全消失。那些高高的戰士也像孩子一樣尖叫,相互比試,看誰能把冰握在手裡最長時間不掉下來,情景十分有趣。甚至連平常總在遠處觀察一切的包烏酋長也想來探究一下這種新現象。

飛機駕駛員還給我們帶來了葡萄乾,這是他的妻子從美國人那兒得到的,但她不喜歡。相反的,媽媽喜歡葡萄乾,馬上烤了一個油煎餅,裡面放了很多葡萄乾。餅乾做好後,她拿到外頭分給其他婦女每人一塊。

半個小時後,媽媽想問問餅乾的味道如何,卻發現所有葡萄乾都散落在地上。野狗和小豬吃得津津有味。媽媽很驚訝地問那些婦女,為什麼把油煎餅裡最好吃的部分挖出來扔掉?婦女們回答得很禮貌,因為她們不敢吃不認識的甲蟲,怕牠們有毒,其他部分的味道很好,非常感謝。

我們聽完解釋都笑了起來,但媽媽還是有點想念她美味的葡萄乾,畢竟這在熱帶叢林可是小小的奢侈品。


語言的學習與趣味


歷經最野蠻與最富庶兩個世界與生活的莎賓娜‧庫格勒。

你一定很好奇,我們整天和當地土著朋友一起嘻笑玩耍,怎樣交談?這不足為奇。從小我們就體驗到人類說的語言完全不同,即使在我們家裡,語言也挺混亂。

有些日子,尤其下雨的時候,我們只能坐在家裡,悶得發慌。雨滴打在我們頭頂的鋁片屋頂上,劈啪作響,就像打雷一樣。有時聲音很大,聽不清對方在說什麼時,我們就學習看書。媽媽帶來很多英文書,我們早就把它們讀完了。

我們的學校教育也是用英語,媽媽必須另外為我們朗讀德語書。當雨小一點時,我們幾個小孩就和她一起坐到床上,她為我們朗讀一些書,像《漢尼和南尼》或《紮姆斯星期六返回》。我們還有《阿斯特裡克斯和沃白裡克斯》和《丁丁》的小冊子,不知是誰從德國寄來的。我們懷著興奮的心情貪婪地讀著這些小書,漸漸我就理解了每個單詞的意思,並學會了德語。

但情況並非總是如此。爸爸媽媽發覺,透過學校課堂的學習,我們能說愈來愈多的英語,甚至相互之間也說英語,但我們的德語卻愈來愈糟。常常會出現這樣的句子:「媽媽,你可以把meat切了麼?」或者:「尤蒂,come here,I want to給你看些東西!」於是父母堅持在家裡只能說德語。這成了一條牢不可破的規定。

現在聽小時候父母為我們錄的錄音帶,還能聽到很重的英語口音。如今還常有人說我的德語有輕微的英語口音。

住了一段時間後,我們自然也開始學習法虞語。我們已經能說很流利的印尼語,但克里安不明白為什麼法虞人聽不懂他的印尼語。

爸爸向他解釋,雖然他們生活在印尼,語言卻全然不同。我們再次重新開始學習:指著不同物體,重複法虞孩子對我們說的話。

我們學的第一個詞是「Di」,表示水的意思。那天,我們剛剛生了火,想在鐵罐裡做湯,於是我對圖阿荷說:「Di,圖阿荷!」請他把水取來,很快圖阿荷回來了,手裡卻拿著一把刀。

「Hau,圖阿荷,di!」(不,圖阿荷,水!),我相當生硬地說。

他驚愕地看著我,再次轉身走了。過了一會,他回來了,抱著一隻小野豬遞給我。我吃驚地看著小豬,牠瘋了似的在我手中亂蹦,發出刺耳的聲音,我再次看著圖阿荷。我們顯然只能求助他人。我放了小豬,拉著圖阿荷的手去找爸爸。

當他聽完發生的事情後,響亮地大笑起來。我更覺得受挫。爸爸把我抱到懷裡,告訴我法虞語是一門有聲調的語言。

「什麼意思?」我困惑地問。

他向我解釋,有聲調的語言不僅經由不同的字母次序,還借由發音時的降調和升調來區分詞義。 


對莎賓娜來說,法虞部落的玩伴,是朋友,也是家人。

「比如剛剛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你對圖阿荷說,要他把Di取來,你說這個詞時使用的是中音,所以他拿了刀給你。然後你用較低的聲調再說了一遍Di,他給你送來了豬。如果要說水,你必須用高音說Di。不同的音調代表的意義不同。」

我轉向圖阿荷,用我能達到的最高的聲調說:「Di,圖阿荷!」

他高興地看著我,很快就給我拿來了水。


沒有名字的嬰兒


法虞部落曾是傳說中的食人族部落,部落裡的戰士也以兇殘和好戰聞名

我和納克熱的妻子福賽伊一起去捕魚。她用樹皮織了一張網,我跟著她走進原始森林。一條小河湍急地流過低矮的林叢。福賽伊走到河裡,把網撒開,一會兒功夫就捕到了很多魚。

沒過多久我們回到村子,圖阿荷已經在等我。他激動地告訴我,有個女人來我們家,她的嬰兒病得很厲害。媽媽不在家,所以找我。我抱著嬰兒,是個小女嬰,只有幾個月大。她在發高燒。我該怎麼做呢?

我決定做件最貼近的事,給嬰兒洗個澡,因為孩子全身髒兮兮。

我往一只大盆裡倒滿在爐子上燒熱的水。當我正要抱起孩子時,她的父親突然加以制止。他覺得害怕,因為不理解我要對他的嬰兒做些什麼。我想起法虞人從來不給他們的嬰兒洗澡,因為河水太冷了。

「我不會傷害你的嬰兒,」我試著解釋,「恰恰相反,髒東西對小孩不好!」

但他不同意,「這很危險。」他狠狠地說,指了指水。

「不,」我反駁說,「你用手感覺一下。」

他小心地把手伸進水裡,當他感覺到溫暖時,露出驚訝的神情。反覆考慮了多次後,他終於允許我為他的孩子洗澡,而孩子的母親從一開始就同意了。

所有人都圍住我,緊張地觀察這種新做法。我把生病的嬰兒放到水裡,她馬上就安靜下來,好像很享受水中的溫暖。我聽見背後傳來「哇」和「啊」的讚歎聲,我的觀衆都覺得很振奮。

給孩子洗完澡後,我將她包在一條乾爽的毛巾裡,然後交回給她母親。我問嬰兒是否已經有名字了。

「沒有,」人們告訴我,「她還沒有牙齒……」

第二天早上,孩子的母親來到我們家,給我看嬰兒已經不發燒,並且可以喝東西了。這一整天我都很高興,晚上非常滿足地入睡,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了。

但當我再次醒來時,聽到悲傷的歌曲。我馬上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嬰兒在晚上死了。

***********

我走到外面,爸爸已經在那兒了。那母親抱著死去的嬰兒,來回搖著她,唱著悲傷的歌曲。哀聲延續了整整一天一夜。伴著門前舉行死亡儀式的聲音,我睡著,隨後又驚醒。

喪期持續了三天。第三天,女人和他的丈夫走進原始森林。我和歐西跟著他們。我們來到一片林間空地,死去嬰兒的父親已經在那兒為孩子蓋了一間小房子。不久前法虞人已經停止把死者的屍體放在自己家裡腐爛,由此引來的細菌和昆蟲會給孩子和老人帶來生命危險。

他們現在會在原始森林裡搭建一個高高的支架取而代之。四根長長的木棍被打進地裡,最上面搭一個平台,屍體就放在上面。我注意到,地上額外插了兩根長箭,比屍體和平台要高。我問站在旁邊的歐西這有什麼含義。

「箭會幫助神靈找到死者。」他回答。

我看著母親把孩子放到平台上,另外還放上了唯一屬於孩子的東西:那條我用來包裹孩子的毛巾。

淚水順著我的面頰滑落,我覺得非常難受。歐西拉起我的手輕聲對我說:「別傷心,妹妹,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我握著他的手,有他在我身邊,覺得很欣喜。

對只為嬰孩哀悼這麼短時間,爸爸感到很驚訝。

法虞人向他解釋,他們還不很認識這個孩子:「我們從沒和她一起打過獵,從沒和她分享過食物,從沒和她談過話。這個孩子甚至還沒長出牙齒。」


12年的熱帶叢林生活,讓莎賓娜學習到,真正的幸福並不在於擁有多少,而是對自己所擁有的,是否感到滿足。

在法虞文化裡,喪期的長短和死者的年齡相關。死者的年齡愈大,人們哀悼的時間就愈長,老人或酋長的喪期有時會持續幾個星期。人們會把在漫長腐爛過程後留下的骨頭掛在屋裡,就像我們掛照片一樣。每次搬家,他們都會把骨頭帶上。有時我來到一間小屋,人們會自豪地向我展示頭蓋骨,並說:「這是我的伯父,這是我的爺爺,這是我的姐姐……」

在西方看來也許讓人毛骨悚然,但這是法虞人紀念他們所愛的人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