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巴西的其他地方是否也如里約?里約,這個我想像許久的都市,確實逸出我的預料。
巴西,是世界金磚五國之一;里約的全名叫做里約熱內盧(Rio de Janeiro),真正的意思是「一月之河」(River of January),據說是西元1502年1月葡萄牙探險隊在這裡的海灣(Gunabara Bay)登陸時,誤把這個內灣認為是河港,所以就把這裡命名為「Rio de Janeiro」。雖然巴西治安的問題和它的山海之美一樣早已遍傳於世,但我仍然想像這是個明亮整潔、居民熱情、各色人種和平相處、融合了各種文化、充滿南美熱帶的美麗風情城市;因此在2012年6月到達巴西前,我充滿了期待。
里約是個有600多萬人口的大城市,其中有1/3住在貧民區,許多人從外地來這個繁華的都市找機會討生活,然而城市裡不但居不易更遑論有工作,因此里約街頭常常可見許多隨地擺置的攤販,也許只賣幾顆菜,也許只有幾件小手工,也許是幾件二手衣,也許是幾疊菜瓜布,那攤子都簡陋到令人不忍,更令我懷疑的是:這樣的攤子能夠糊口嗎?在里約的Tijuca的這個角落,我天天抽空步行走過幾條街,那行人道上打瞌睡的老白人、車陣裡穿梭的小丑、彳亍於街頭的落魄黑人,總是讓我有許多疑惑和猜測;在里約的街頭,因為他們,我的心情有些許黯淡。
住處門前不遠處,有一個婦女,有著明顯來自非洲的膚色和輪廓,她每天固定來坐在人行道的花壇邊,有時茫然的看著來往人車,有時低頭在一張紙片上不停寫著什麼,當有人經過她面前時,她便像喃喃自語一樣的說:「給我一點零錢好嗎?給我一點零錢吧!」還有一個年輕男人,黑黑的皮膚襯著白白的襯衫,整齊的穿著黑色長褲和深色涼鞋,每天,都坐在人行道旁的樹下,攤開他的小布包,賣起他自己做的串珠項鍊和耳環戒指。有人告訴我:他在這裡超過五年了,每天,他從早到晚,從週一到週日,甚至在聖誕夜,他從不缺席。他身旁擺著的小東西有人買嗎?他從哪裡來往何處去?他在這裡有家人嗎有朋友嗎?天黑下雨天冷的時候他到哪裡?他在想什麼?他有想什麼嗎?
我知道我永遠不會有答案。
將離開里約的這天早上,天涼涼的,風微微吹,站在陽台上看見樓下轉角邊有三個橘衣年輕人閒閒在聊天,兩個女孩,一個黑皮膚一個白皮膚,還有一個紅膚男孩,垃圾車很久都沒來,慢慢的巴西人再怎麼樣都不緊張,工作前要先放輕鬆,工作的時候要有樂趣,就像那白人女孩,即使是在街頭打掃,也要把金髮梳成美美的髻再戴上兩個大大圓圓的金耳環才行。
轉角再過去就是那個黑男人,今天他穿著白色條紋襯衫、淺藍色牛仔褲和棕色涼鞋,沒有流浪的邋遢,在落魄中仍他還要有基本的尊嚴。想到今天要走了,剩下這最後的一個早上可以在街頭留些照片,於是我走下樓,口袋裡裝著照相機,橫過小街繞過轉角,第一眼就看見他,我舉起相機,拍。因為拍得太快,第一張不清楚第二張不完整,我試著再走近幾步,相機舉起要按下快門時,觀景窗裡我看見他抬起頭望過來,他的眼神…無奈、憂傷,還有一種…受傷。趕緊收回相機,轉身就走,不單是因為一再被告誡相機外露會招致行搶,而是羞慚自己的自私和侵犯隱私。
而他的眼神卻在我腦海徘徊不去。
思量再三,我決定再度下樓,試著撇開不要獨自行動的勸告到街頭轉轉,也想做一件事。
慢悠悠雙手插在口袋往街上踱去,穿過小街,轉過轉角,他在那裡,抬頭看著我走來;東方人在街頭屈指可數,更何況他一定看見我剛才在街角的殘影,我知道他認出我。但我沒有在他的小攤前停下來,因為羞赧。
輕風中行過欖仁樹下,人行道上的賣著廉價成衣、鳥飼料、小雜貨和煎餅的黑人太太、白膚老先生、紅膚小子和那隻有一塊黑眼斑的狗兒都看見我,我望望對街的香煙廣告大招牌、瞅瞅街邊整天擺著啤酒桌的小店、瞄一眼躲在樹下的小花貓,在十字路口停住腳步,裝做想起什麼,我一個轉身往來的方向去。
手插在口袋裡我慢悠悠往那個街角走,走過賣成衣鳥飼料小雜貨和煎餅的黑白老太太老先生紅膚小子和黑眼狗,我又來到他面前。黑膚青年抬頭看看我,我避開他的視線往他身邊去。
他身邊,攤在小小花壇邊緣的串珠項鍊和手環要賣多少錢呢?
我挑選了一串項鍊,認真的用英文問:「這個,多少錢?」他低聲說了一個單字;我聽不懂,加強表情和語氣問:「這個,多少錢?」他遲疑了一下,比出十個指頭;十塊錢巴幣?我有些意外!這可以買一小瓶蜂膠、或是一小罐橄欖油、或是一小塊起士、或是兩小張桌巾,要不也可以買十幾顆檸檬、或兩小盒雞蛋了,看起來一點不起眼的串珠項鍊,我以為不超過三塊錢或五塊錢巴幣呢!
心裡雖有疑惑,但手已經到口袋掏出錢。十塊?就十塊。
我跟他點點頭,學著這裡的人表示肯定的手勢-豎起拇指,表示「成交」。
他微微一笑,接過我手中項鍊,低頭從腰包中拿出一張綠色的透明小袋子,仔細把我選好的項鍊裝進去,然後微笑的遞過來,接過我的十塊錢鈔票,說:「Obrigado!」那是「謝謝」的意思,我知道;我接過項鍊,也對他說:「Obrigada!」也微微一笑,轉身離開。
幾世之前,我們曾如何結下這相逢的緣份嗎?再幾世之後,我們才有了這了結的機會呢?更幾世之間,我們才清償了這個許諾?這項鍊,是那時我們的信物嗎?從不同的世界和不同的地方出發,我們在彼此都陌生的國度相遇,於是終於把幾世之約實現。
微風輕輕,我從窗口望去,黑膚的青年低頭繼續他的手工。這一生我只會遇見他一次吧!窗前砲彈樹的果實累累,黑板樹的長長的線形果實如絲絲垂柳在風中輕輕搖曳;我會再來里約嗎?他何時才能結束流浪的日子往他處去?我的腦海忽然跳出杜甫曾寫的:「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街頭的人們匆匆來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有些人得以安定如山風雨不動,有些人卻布衾鐵冷床頭屋漏,而誰該安如定山,誰又為何浪跡天涯?
街頭黑膚青年的眼神裡,我看見了相同的疑問。
轉錄自李可的部落格:鎏金時光http://lico.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