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怒的嘴巴
和女兒在士林搭508到大磺嘴。
路途中，我問女兒對「大磺嘴」有何想像，可以先在腦中模擬，以便等一下現場印證，量一量理想和現實的距離有多遠。
女兒想了一下，描述著：「一定是一隻大地的嘴巴，生氣的吐出可以製造炸藥的硫磺，用來警告人類不要隨意欺負自然、破壞生態，所以，我想大磺嘴一定是一塊憤怒的土地。」
我聽了不禁笑了起來，說：「那我們今天最重要的任務是要去安撫這隻憤怒的嘴囉？」
「是啊！我和她溝通看看，看能不能不吐硫磺，吐一些金銀財寶好了。」女兒突然有點興奮起來了。
到達後，我先將附近的明顯地標為女兒大致介紹了一下，最突兀的的是文化大學的高聳建築，女兒戲稱是「視覺的違建」，而柔美的紗帽山則被比喻為「女人的嘴唇」，女兒的想像力真是豐富極了。
聽說，台北市政府正在考慮從北投的老溫泉旅館建纜車到陽明山，以疏解上陽明山的車潮，同時增加北投發展觀光的潛力，假如這個構想付諸實行，則對這裡整體景觀的破壞將無窮的深遠，就好像我們拍照時總要極力閃躲眼前的電線般，將變成永遠揮之不去的夢靨。
當我告訴女兒這件事時，她認為上陽明山搭公車就可以了，為什麼要乘纜車呢？況且，用走路的運動還更好啊！
◎硫磺谷探源
我帶著女兒繞行硫磺谷遊憩區一圈，先從遠眺的觀點去感覺這塊土地的脈動，遠望熱氣蒸騰的谷地現場，邊坡陡峭的崖壁像破碎的面頰，一部機車從崖上的路呼囂而過，有些許「咻─咻─」聲從谷內傳來。
找了一個能看清硫磺谷內的地熱活動及設施的地方站定，我跟女兒說：「你看，裡面好多大浴缸，有的沒有水，有的熱水沸騰，還有許多大的塑膠管橫陳其中，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洗溫泉啊！大概以前人比較窮，而且裡面的地層鬆軟，不能蓋房子，所以，只好將就一下，洗露天的溫泉了。不過也挺浪漫的嘛！」女兒回答的理所當然。
「水那麼熱，你敢洗啊？」
「可以加冷水啊！真笨。」女兒自信滿滿。
「地上的石頭為什麼都白白的，有的地方還有一點黃黃的，旁邊有個很小的小丘，是紅色的，岩壁上又灰灰的，裡面的五節芒則為黃偏紅，為什麼呢？」我問。
「這當然要問你啦，我怎麼會知道呢？不過，我倒是覺得這些顏色的搭配，使這個地方的氣氛有點奇特，可惜，一些人工的設施使原本的自然景觀變得非常雜亂。」女兒的感覺倒蠻細膩的。
「我們下去驗明正身吧！」
沿著小路走在這250萬年前曾經狂野奔放出大量岩漿的現場，如今，滄海桑田，斷層作用使後火山殘存的熱能為貯存在含水層或儲集層的水加熱，飽和的水蒸氣就順著斷層造成的裂隙一路上衝，形成如今的地熱景象。
然而，旁邊的斷崖山壁卻是2300萬年前在海底沉積的台北最古老的地層：五指山層的岩壁，陽投公路那邊才有250萬年前流出的岩漿凝成的岩壁，如此錯綜的組合，非要對沉積地層、火成作用和斷層有清晰的概念才容易理解。
◎不甘雌伏的老地層
於是，我就邊走邊對女兒講這裡的地史。
三千五百萬年前時，台灣還是海底的一個地槽，華南古陸塊（現在的大陸）上的河流帶來的泥沙沉積在地槽中，一直到約兩、三百萬年前菲律賓板塊向歐亞大陸板塊推擠，這個板塊擠壓的活動叫蓬萊造山運動，使台灣浮出海面，同時形成很多褶趨，有些因擠壓或重力等作用而上衝或陷落成斷層，經過風雨侵蝕後就形成了各式各樣的地形景觀，在這同時，大屯火山群也陸續開始活動，約兩百五十萬年前在大磺嘴這裡有過小量的噴發，岩漿覆蓋住地表，後來又有大屯火山群峰陸續噴發，在三十萬年前停止活動後，因為金山斷層的作用，造成了大磺嘴現場的後火山現象。
後來，地層受擠壓而使在底下的老地層被拱上來，加上覆蓋在其上的地表火山熔岩地層不斷被侵蝕，當火山熔岩層被侵蝕風化殆盡後，才有兩千三百萬年前的五指山層就出露和兩百五十萬年前的岩漿構成的岩層隔鄰相望的有趣畫面。違反了老地層在下、新火山岩層在上的平常推理。
走入地熱現場的途中，聲音和味道幾乎同時迎面而來，像飛機起飛般的「咻─咻─」之聲不斷從一股上衝的蒸氣孔中傳來，頗有震懾人心的效果，而硫磺的異味也令人感到不舒服。
「我們想像自己是史前人類，不小心進到了這個蠻荒惡地時，你會怎樣呢？」我問女兒。
「我一定落荒而逃，因為，說不定地底下有一隻吐熱氣的怪獸，正在等著我們一步步送入它的血盆大口呢！」女兒確實比較原始。
「我也會落荒而逃，但我不是怕怪獸，而是怕地底的岩漿大量噴出來時，想逃也來不及了，到時，我們就好像龐貝城的那些岩漿彫塑般，變成了後世人的古董了。」
「欸！你是史前人類耶！怎麼知道有火山爆發呢？」女兒抗議了。
◎白色的石頭
腳下踏著白色的岩石，一邊問女兒：「這石頭為什麼會是白色的？」
「我猜，可能是石頭表面的顏色被熱氣洗掉了，說不定我可以作一個實驗，把石頭放進沸水中煮，看會不會變白。」
「好主意，搞不好煮出一鍋石頭湯來。其實，石頭白化是因為由裂隙噴出的熱水和蒸氣接觸岩石後，因熱液是酸性的，會將石頭內的某些礦物換掉，在換質作用後就產生白化的石頭，不過，有些岩石較白，如火山碎屑岩因含粘土及局部矽化，所以看起來較白，安山岩因含有綠泥石、硬石膏等有色礦物的含量比例不同，所以看起來白中混有綠、灰不等的顏色。」
「什麼是碎屑岩、安山岩？矽化又是什麼意思呢？」女兒滿臉困惑。
「碎屑岩就是火山噴發時，噴出來的一些碎石子堆積成的，再經過漫長的時間膠結固化成岩層；安山岩的名稱源自南美州的安地斯山脈的岩層，火山岩依其礦物組成及結構來分類，大屯火山群從火山口流出來的岩漿凝結而成岩石後，經礦物組成分析就是屬安山岩，在灰色的基質上面有一些斑晶喔！通常，冷卻的速度如果越慢，則岩漿中的礦物比較有時間聚在一起，結出的斑晶會較大，當然，岩漿中的礦物含量也有關係。矽化則是原來的岩石受到後來岩漿的熱液接觸，裡面的鐵鎂質被矽取代，所以叫矽化，矽化的安山岩很堅硬。」
繞過一座小丘，山壁泥土的顏色紅紅的，女兒就說：「這裡的泥土一定沒有被換質，對不對？可是，為什麼會紅紅的呢？」
「大概是岩石裡的鐵鎂質受到雨水滲入而溶解出來，看起來才會紅紅的，你看過生鏽的鐵吧！鐵和空氣接觸氧化，就會變得紅紅的。」
「你看，連芒草都紅紅的，是不是芒草裡面的鐵也被滲出來了呢？」
◎丹山草欲燃
「提到紅色的五節芒，倒是有一則和這裡有關的歷史故事。清朝康熙36年（1697年）時，有一個浙江仁和人叫郁永河，曾經到這裡來採硫礦。」
「他當時看到了些什麼？和我們現在看的一不一樣？」
「他的描述，我們今天讀來都還栩栩如生，而且很精確的表達了這裡的情況呢！雖然，這裡曾經歷過一些破壞，不過，經歷了300年仍大致都沒什麼改變，他還寫了兩首詩來描述這裡的場景！」
「趕快唸唸看像不像現在。」女兒急著說。
「造化鍾奇構，崇岡湧沸泉；
怒雷翻地軸，毒霧撼山巔；
碧澗松常槁；丹山草欲燃；
逢瀛遙在望；煮石迓神仙。」
「五月行人少，西垂有火山；
熟知泉沸處，遂使履行難；
落粉銷危石，硫黃漬篆斑；
轟聲傳十里，不是響潺溪。」
女兒說：「描寫得太恐怖了一點吧！」
「當時，這旁邊都沒有路，也沒有什麼其它聲音，也沒有任何人煙，場景造成的心理壓迫當然很大了。我們深入去感覺一下。」
「你還沒說芒草為什麼會紅紅的呢？」女兒記性真好。
「郁永河看到的『丹山』到底是紅土的山還是紅色芒草造成的山也不能確知，而且『草欲燃』到底是芒草生在硫氣爆裂口附近而看起來乾枯黃紅，還是看到秋天時芒草冒出的花穗中紅紅的顏色，實在也無法肯定。我們看到的黃紅色則是受到硫氣影響而乾枯的現象。」
◎硫氣孔
越來越逼近硫氣孔時，硫味漸重，蒸氣奔騰，我在前面走時都會先用腳踏踏看，以免土石受侵蝕太軟而坍陷下去，有些地方表面有一層約幾公分的柔軟泥土，表面看起來有點淺綠白色。
走到了四方形的池子旁時，我問女兒：「這池子那麼高，裡面的水又都熱騰騰的，你敢在裡面洗澡嗎？」
女兒搖了搖頭說：「我的推斷顯然錯誤，可是，這些池子又是要幹嘛的呢？」
我帶著女兒沿著池子一邊的管子往上走，上到一個接口處，有水泥作的溝槽，水不斷從上面流下來，再進到大塑膠管內，我先摸一摸水，再叫女兒摸摸看，她說：「有點溫溫的，奇怪，溫泉不是應該很熱的嗎？還有，水為什麼會從上面下來，而不是從下面上去？」
「你的答案其實也沒錯，那些池子的水是要給人洗溫泉的，只是，不在池子內洗，而是抽到溫泉旅館的浴室去，因為這裡的溫泉主要是蒸氣泉，所以溫度很高，後來，接猴洞的清水來中和溫泉氣，使溫泉量加大及調整成適當的溫度。」
女兒看著池子兩邊的水管，恍然大悟的點點頭，回過頭來問我：「硫磺到底藏在哪裡呢？」
找了一個上面像小山洞的硫氣孔，我指著洞中一小片似針狀般的硫磺結晶叫女兒看。
「這硫磺和我們聞到的怪味有關係嗎？我如果要保存該怎麼作呢？」女兒問。
「因為地底的蒸氣衝上來時，常帶著硫化氫和二氧化硫，硫化氫有惡臭，而且很毒，二氧化硫則有刺激性的味道。要保存硫磺，可用噴膠將它包住，不然，硫很容易和其它各種元素化合，像帶銀戒指或銀手鐲的人在這裡呆久了，戒指或手鐲就會變黑，就是硫和銀作用變成硫化銀了。」
走在顏色詭異、空氣中飄著怪味和硫氣的地熱現場，小心翼翼、步步為營之際，一隻闖進來的小黃狗毫不在乎的四處溜躂，好像無視於危險的存在般。
我和女兒找了一條路逛到後面的水池處，水底沉澱著一層黃綠色的含硫物質，想來是上方的地熱現場經過雨水沖刷後流下來的。站在木製的橋上，放眼望向東邊的風景，紗帽山剛好鑲在兩邊的山脈間，山嶺起伏的線條非常美麗。
我問女兒：「妳看這大磺嘴像不像一片田，，一片不用耕就非常肥沃的硫磺田和溫泉田，以前，也有人稱這裡為『媽祖窟』，有點意謂這是神的恩賜。現在的關渡宮以前叫『靈山廟』，相傳這座廟就是為了保佑當時到這裡來採硫工人的平安而建的。」
女兒興奮地看著她口中的女人的嘴唇說：「我認為是大地很生氣，用怒火將岩石都煮爛了，還發出『咻』─『咻』─的聲音來恐嚇我們，還好，剛好有一張女人溫柔的嘴唇安撫憤怒的大地，熱氣才沒有大量衝上來。」
◎龍鳳谷
越過行義路，循往下的小路步入龍鳳谷，右前方落差達兩、三百公尺的斷崖上，文化大學的眾多高聳建築觸目驚心地立在上方，眼前近處的世界則是一片荒蕪，泥塊石頭雜亂羅列在谷中，一灘灘泥沼似的池子在失去了噴氣孔有力聲勢的伴奏下，彷若槁木死灰般的沉寂和難堪，只有許多水管依然像蛇一般盤亙在這塊缺乏生氣的谷地中。
女兒說：「這裡的氣氛好像更詭異了，剛才硫磺谷中步步驚奇，充滿了刺激，可是不覺徥奇怪，可是，這裡沒有聲音的感覺卻更危險恐怖。」
「嗯！我也有同感，我們再走進去可能就不同了。」
隨著前行的腳步，不斷和一些手上拿著小包包的老年人交錯而過。
「他們拿那個小包包要幹嘛啊？」女兒好奇地問。
「應該是去洗溫泉吧！裡面放肥皂和毛巾。」
越靠山壁，樹木、涼亭和溪流都出來了。
「為什麼對面那片山壁和我們這裡的落差會這麼大呢？」女兒問。
我翻開地圖指著往東和北的方向說：「可能是溪流切割的關係吧！從這裡往上溯，南磺溪有兩條上源，一條是竹子湖溪，從竹子湖流下來，另一條則是湖底溪，從湖底小盆地流下來，這些溪的上源集水區都較廣，因而匯流之後變成南磺溪自然會有一定的水量和沖蝕力量，久而久之，谷地就被切割成巨大的凹陷，而屬火山熔岩的安山岩膠結又蠻好的，所以，往下的侵蝕就遠大於往兩旁的侵蝕，才會造成今日斷崖谷地的巨大落差。」
「如果沒有這些綠油油的樹和活潑的流水，還有人的走動，這山谷一定很恐怖。」
「是啊！在以前的荒涼和現在的溫泉遊憩區之間，可以看出人類文明力量無遠弗屆的力量了吧！其實，也因為有溪流流過，下面的地熱爆裂口也才能貯水製造溫泉，不像旁邊的硫磺谷，噴出來的都是高熱的蒸氣泉。」
◎北投石
在谷中邊逛邊看，女兒突然問：「這條南磺溪往下流到哪裡呢？」
「和外雙溪會合後，流入基隆河，剛才硫磺谷西邊也有一條溪，從十八份那裡流下來，流到北投公園地嶽谷去，我們以前到地嶽谷去都是去煮蛋，因為那裡的溫泉溫度很高。不過，最有趣的是，那溪流過地嶽谷後不遠處，曾經產生了一種唯一以台灣的地名命名的石頭，叫『北投石』。」
「北投石是火山爆發產生的嗎？」女兒問。
「不完全是。火山爆發後的後火山活動產生了一些爆裂口、硫化物和溫泉等，而從山嶺上流下來的溪水就一路混著溫泉、硫磺和許多礦物質流過地嶽谷時，在石頭上就沈澱附著一層黃黃的殼，而在這一層殼上，有些地方會長有一粒粒形似菱形的密集結晶體，這就是北投石。」
「奇怪，溪水流過還會長石頭，這是什麼原因呢？」女兒問。
「就像鐘乳石也是這樣啊！當水中帶有數量較多的某種礦物時，在適當的環境中就會慢慢沉澱結晶，久而久之，就會變成特殊的石頭。」
「要長多久呢？」
「有些鐘乳石100年才長1公分，北投石1年也只長一點點。」
「漂不漂亮？有什麼價值？」女兒繼續追問。
「我沒親眼見過，只看過照片，是半透明至乳白色，為硫酸鋇與硫酸鉛的化合物，具有放射性，是一種稀有的礦物。」
「奇怪，在北投那麼近，你怎麼會沒看過？」
「因為我知道的時候，北投石都已經被挖光了，聽說，還有日本人僱怪手來挖呢！」
「那為什麼會以北投為名呢？」
「因為在1913年時，由日人岡本要八郎在北投首先發現而名噪一時，就命名為北投石。聽說，日本也有，不過，是後來才發現的。」
上到行義路，兩旁的攤販和谷中的地熱景觀形成一種強烈的不協調，蠻荒和熱鬧的矛盾對比心情不覺油然而生。
※ 本文轉載自「陽明山之旅」，陳世一著，晨星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