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橫十帖(二) | 環境資訊中心
陳玉峰

南橫十帖(二)

2006年06月18日
作者:陳玉峰(靜宜大學生態系教授)

§ 行路音聲

朝陽尚未脫離山頭的時分,三、四道藍調山稜的烘托之上,沿著淡淡山嵐,點燃了一道道紅暈,柔和地渲染出一種低調的溫暖,84號快速道路的絕唱正是此刻。這道筆直天路由西竄東,俐落而不需思考,而且,地勢幾度上上下下,疾駛的車輛,起伏於大地搖籃,因此,紅澄澄的初陽,數度就在路盡浪頭撲面而來。我喜歡這段無調音階的旅程,終端處即自稱芒果故鄉的玉井。

無論是放生或逸出,分不清已馴化或客居,外來種烏黑溜的八哥,總愛築巢在公路兩側,路燈或路牌的鋼管開口處,看過幾處,巢質材料有枝椏、棉花、塑膠繩、紙尿布,五顏六色,為台灣新文化補妝,且常見其啄食於公路,利用往來車輛,輾碾飛傳而來的草籽果腹,可謂公路新移民族。

目睹了兩次台灣獼猴過車路,一次是清晨覓食,群猴貼地橫越;一次是午后遊憩,猴群依序一一凌空飛越。我安靜地享受,古老邂逅的喜悅,且彼此不需交集。相較於塔塔加、柴山,一批批沾染人種惡習的潑猴,強拉遊客要吃,南橫的眾猴顯得高貴、氣質。

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飛羽族則煞是吵鬧,每每在我專注的時分,善意地提醒大地的舒暢,何必勞形勞神而無功?特別是在梅山上下,有種明明自己是鳥,偏愛拉高嗓門,大罵別人是「小白雞!小白雞!」,聲徹雲霄。

即使是人,也多可愛。常在山中往來的駕駛,熟稔車路之餘,懂得禮讓,自己負重,會選擇安全寬廣處,右閃燈讓你超車,超車者敬以小叭一短聲,彼此心照不宣。汽車語言誰都了然,截然不同於不耐煩或幹譙之叭。

我在隧道口拍照,養路工人騎著老機車挨近,笨拙地停好車走過來說,雨後上坡易落石,不宜久留,叮嚀與道謝,各走交叉路。山中人多祥和親切,因為空間夠大,眼界寬廣,每回遇見同類,螞蟻似的交換費洛蒙。

有一種異時空的交會,每次我經過台20-98K前後,或下車或放慢速度,總是顧盼著樹幹上,會否出現罕見的亞毛水龍骨,因為,我曾在標本館得知植物分類學前輩,許建昌教授曾在此地採及,且留下傳承的印記。即令我從未再見亞毛水龍骨,但該地愈發洋溢著某種典範的氣息,我明白為何日本人的神社,可以是空無一物;我也知道,百年後將有人搜尋我的足跡。

人地之間,不止是一種關係。台灣人相信,任何處女地的第一位定居者,死後必成為該地的守護神,謂之地基主,後世繼居者,逢年過節必也祭祀之。

§ 雨後

下雨必然是天地間愉悅的激情,否則雨後不會存有如此清爽的恬靜。乳白、灰白的雲朵,蝸蝓似地在山間蠕行,還拖著長長的尾絮,藕斷絲連。這是低山面貌。

一尾雨傘節被輾斃在馬路邊。我想起女兒上小學的校門口,一隻死於車輪下的黑眶蟾蜍,扁平的泅泳姿態,牢牢地釘在該地,日復一日,我接送女兒之際瞧見牠,說不清理由,也釘記在腦海。

台灣人開車最忌諱撞死貓隻,這似乎不止是坊間迷信,貓靈善報復,還蘊含人性基因中,面對同是生命血腥的感受;任何人都具有底層的悲憫,但悲憫也會變成極端的嗜殺。歷代暴君乃至納粹、日本軍閥,都有一顆悲憫之心。

記得某夜在鬧市,正為雜事紛擾,手機卻響起。有位多年前曾修習我所開授「生命科學」的畢業生,說是路見小貓被撞,肚腸外流,行人全都視若無睹。他不忍抱回家,母親斷然宣稱沒救了丟了牠,他說牠還在呼吸,因而求救於我。我嘆口氣告訴他,立即送獸醫,生死一回事,好人做到底,否則留疙瘩。聽說人之將死,遺憾的通常不是做過的事,而是該做未做者。我漫想,這位學生上戰場如何?當職業劊子手如何?救了小貓如何?丟棄牠又如何?只上過我一門課的學生,事隔5~6年卻為貓事而來電,我的「教育」是成功或失敗?

傳統道德、戒律,將人種關於慈悲、同情、疼惜、忠貞…,舉凡所有所謂善念的形質,發揮至特定程度,靠藉的是典範不斷地再創造,而資本主義將人性龐雜所謂「負面」特徵大肆解放,但西方國度,其傳統與解放尚可頑強抗爭,反觀外來強權異文化主宰下的台灣,主體蕩然不存,價值破碎而無所適從,更藉表象民主、自由,在1980年代以降,劇烈地「質變、量變」且面目全非,同時,小至個人心性形塑,大至社會風氣、總體氣質,不斷適應、變形、創造的流變中,可以說,人種異文化及文化產生的制度或繁雜形質,在台灣找到最佳實驗地。

除了老頑固者抱殘守缺,絕望地呼天搶地,前衛者放浪形骸,高倡造反有理,之外,總體社會將淪亡或躍升?或蛻變成何等模樣?

台20-137K 大雨,無法作業,折回天池則雨歇。於是,重新挺進,但137K之後還是雨霧交融。陽谷、陰谷,晴雨並存,我只好撐傘調查霧林帶。其實,南橫西段,直到出現第一株的台灣雲杉,或檜谷以上地域,才算是正式進入仙風道骨的大道場,更不用說配合漫天雨霧的天精地氣,我工作雖然沈重,心境只有感恩,而六根享盡大化因緣。

檜谷以編號171的路邊巨木紅檜而著稱,然而,細數4分之3公頃地得知,台灣雲杉53株、台灣鐵杉27株、華山松3株,掛名的紅檜只有19株,論勢力,恐得命名「雲杉谷」,唯人世紛擾不足以干預清境,奧妙處不在此。

中央脊稜大山西向延展的褶皺,配合甘霖工筆的雕琢,打造東北坡向的數道脊稜與山腹,提供霧林的溫床。然而,造化另有安排,不知何方神靈操盤,原本命格盡屬檜木天下的場域,在幾次冰河期的戰國時代,竟叫台灣雲杉一族崛起,君臨半壁江山,硬是將檜木逼成劣勢。我在此間琢磨,參不透這古戰場的天啟。

台20-140K前後,正是檢驗這戰場的最佳區段,我冥想,雲杉大仙在此發號司令,敵方陣營必在天池另端紮營對峙,指揮紅檜一族仰攻,時下為止勝負判然,但悠遠未來難卜。

雨霧籠罩時分宛如塵戰八百回合,雨歇後,株株巨靈渾身汗下晶瑩剔透,標誌聖戰的堅守。 (待續)

原文刊載於「文學台灣」2006夏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