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與死
八趟南橫調查,推進抵檜谷之後,在我學生的質疑、指正之下,猛然發現我對霧社禎楠、假長葉楠、香楠、大葉楠、豬腳楠的交混地帶有了致命的錯誤,一經察覺心急如焚,恨不得即刻糾正。於是,我必須重回已調查的百餘公里路,依據錄音整理出的逐字稿二百頁,一一糾舉每株可能的錯誤,代價十分高昂。
這是可以彌補的誤謬。我想起人的一輩子,更多是屬於無可挽回的遺憾;也想起,不當知識或蓄意灌施的錯誤觀念,是如何地毒害人心、耗損社會、折騰人類的未來。
半百年歲之後,我自去年底開始思考,少年時代模糊的生死議題。古時慣用語「生死事大」,有個層次就是純生物性,也就是涉及傳承、演變的生命長河的義理之際,始得張顯意義,否則天下蒼生方生方死,是絕望中的絕望。
世人論生死大抵可分兩大類,即客觀析論與主觀面對,前者任誰都可滔滔不絕,且史載罄竹難書;後者最多現象乃南柯夢一場。引發我思考,乃去年底與心淳法師的因緣。事實上心淳法師數十年生死一瞬間,他的身軀乃醫者直嘆不可思議的「如何能活?」,可以說,某種意志或奇蹟才可存活的怪現象。他拋出問題要我回答,我的想法乃單純三段論。
沒有生死問題,只有生的問題,生人論死皆以生的妄相為之,故無死的問題。
終極處的大否定,因而有當下的大肯定。未聞足以信眾的終極意義,且我從未究竟,只有當下的淋漓盡致,因此,我只知如何而生。
因我已知如何而生,故而可以死;因為我可隨時接受死亡,故而我可以生。
生不生、死不死是謂生死問題。我沒有此間煩惱。
南橫公路絕頂處是謂大關山隧道,標高2,722公尺,一條長約700公尺的黑洞,兩端地名悉稱「埡口」,世人皆唸成「啞口」,也對,進出生死通常無語。地形、地勢、東西兩盡頭、大氣與天候,在在適合探討生與死,而我,只是頻繁往來的過客。
§ 風水
拔海2,500公尺以上的高山,盡是一種拍不得的美,乃因雲霧天光變幻莫測,它是活體。
東埡口東降,以迄向陽段落,山體氣勢磅礡,峰稜聳天而溪谷跌落千丈,一起一落,相互拉拔,且公路臨崖構築,故而波瀾壯闊,美景不呼自來。凡自西路越嶺者,乍睹東台大山無不震懾。
我在初夏推進抵東路,且夜宿埡口山莊,始得在清晨坐擁這片天險。借得一隅沙岩岬角,我盡情拍攝小葉胡頹子、岡本氏茀蕨,以及一些此地特有的物種,一面也貪婪地馳騁視野,還不時想起1980年代,我在向陽、新康、關山、塔關、三叉等等絕嶺的時光。
這是上蒼賜予我的恩寵,何其有幸,我享盡台灣妙不可言的天籟。1930年代,日本人歌詠台灣山林的佳作不可勝數,相當於今人所謂自然文學的作品俯拾皆是,其中,最為膾炙人口者之一,即本間善庫的「中央山脈之歌」,其在向陽東眺,豪氣干雲,寫出「…憑藉遠離塵寰的山靈,甦生老去的靈魂…」,誠乃絕唱。
1936年2月 23日,台灣總督府中研林業部長關文彥,乘坐四名苦力扛起的轎子,抵達向陽警察駐在所(海拔約2,700公尺),因受酷寒、厲風之苦,同行人有頭痛、有氣喘,抱怨開鑿關山越嶺路的警察們,為何選擇在一片衝風近稜的草原上蓋起駐在所,無喬木、沒水源、氣壓不足,「真箇地理惡劣之處」,然而,一夜折騰之後,翌晨,霧散風止,朝陽躍升於層巒疊翠,雄偉壯麗的無窮山脈,叫這位高官不禁歌詠出本間氏的俳句:「…群雄(山)競爭之態勢,於此乃見其偉大…向天呼嘯而風起,向谷吐納而雲湧…」。
奇怪的是,來自北國的日本人,為何禁不起南橫向陽的風霜?除卻節氣及地形之外,另有更深沈的原因。
我相信身心最愉悅的平衡狀態,最宜產生智能及文化創造的高峰;另一極端,即在身心面臨生死臨界的極度考驗之下。心淳法師曾經託付我,幫他找塊自然之地,規劃理想的自然道場。數遍全台地理,我所屬意的絕佳風水處,偏偏都屬國有林班地,買不得也,例如船形山苗圃招待所,我首度見及該地之際,直覺湧起,該地必當產生不朽人物。所謂理想的自然道場,當指該地生界及無生界的演替及演化已臻圓滿成熟,無突兀、不缺憾,且通常是原始林區,而繁複生命樣相互有制衡,所有微妙劇烈的變化,總成整體的穩態。
而全台任何地區皆可以是最佳自然道場,遺憾的是七成已瓦解。然而,即令任一地區皆存有其終極穩態,形形色色的穩態本質各不相同;更且,人種演化受制於人種形成過程所在的環境,最富神秘色彩的是,為何人種恆溫訂於攝氏36~37度間?而人種成形之後,經由氣候劇變,向各大洲大遷徙,乃至不同亞種之產生,反映於膚色、毛髮以及種種生理機能的變異,例如黑人捲髮有助於抵抗強烈紫外線,免於大腦受損等等效應,不止如此,另有繁多次級的演化機制,例如,最宜人居的年均適溫的多寡似為其一。
台灣人的老祖宗始源於何地,經由如何的混血與變異,最宜台灣人棲居地是平原、山地,或北、中、南、東?所謂台灣人開拓史,不論四百年,或原民的數千年,基因的改變,似不足以異動其最適溫的感受;依據全台最宜人居的環境,當在海拔1,000~1,200公尺之譜,我推測總體台灣人的血緣,或基因庫的主體來自亞熱帶,我們的老祖宗很可能在如是環境下,長期天演出我們現今的體質。
很不科學地推測,恆溫是人種演化的第一級層次;族群身心最適宜的溫度區是第二級的適應與變異;第三級的適應,則是個人出生地,以迄童年或成長期的調理,養成一個人一輩子基礎的印痕。生物學家挖空心思,渴欲探索人地影響因素及其因果,創造了一些名詞如「生物愛(biophila)」、「生物地域主義(bioregionlism)」,或我喜歡的「本命土」觀念,但制定非在美國出生的阿諾(好萊塢動作巨星),不得參選總統的律法的人,一輩子也不盡然明白所以,無論如何,大地或出生地的子宮情結,永遠牢不可破。
數十年山林調查過程,我悟解人與地土的關係,也形成自我的主體,我明白台灣文化的根本缺憾,恆處於在家鄉流浪的矛盾。政權可以外來,靈魂不能失根啊! (待續)
※ 原文刊載於「文學台灣」2006夏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