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木馬屠城記
—談「盲目科技的轉移」
第三世界熱烈迎接科技,卻不知科技這東西有時候正如同「特洛伊木馬」,腹中隱載著絕子絕孫的禍根……
看過核三廠失火事件,觀察了臺電、奇異對這件事情的處理態度後,便逐漸明白,威廉賀龍以「那些有技術的野蠻人」(Those Skilled Barbarians)批判近代工程人員的涵意何在。
東海大學生物系教授林俊義在他那本「科技文明的反省」中說:「在這批工程師眼裏,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情是不可能的。……『人定勝天』只是文人用來激勵拼命的話語,但對工程師都是實實在在可以辦到的事。堆土機的衝力、怪手的挖力就是工程師的自信力量,什麼生態原則也阻礙不了他們自我為是的信心。」
從這樣的觀點來看多年來臺灣環境破壞的問題,便可發現當「技術」「種植」在一些沒人文思考能力的人身上時,「技術」本身便是個可怕的「怪手」,再不加以阻止,我們的文化、環境在這些「怪手」下可能連挽救的機會都沒有了。
幾個月前,印度波帕爾地區永備公司的農藥廠爆炸,放出含氰毒的農藥原料,毒死了當地區民2000人。
時代雜誌與新聞周刊都做了封面故事。看他們印度之行所見所聞,才明白「技術」這個東西對第三世界,是多麼無奈的東西。
印度人像特洛伊人迎接木馬一樣,歡迎永備公司的農藥廠來投資,今年這匹「木馬」終於一夜之間屠殺了他們波帕爾人的生命。
這是我從波帕爾事件所看見的恐怖景象。看時代雜誌與新聞週刊的記者沿路寫著死亡、焚化,無知的印度人還在重複講著「那感覺像熾火焚身」的悲痛經歷。文中充滿悲傷氣氛。
我仔細衡量過,假如是我去印度寫波帕爾的報導,我會怎樣處理呢?會像時代與新聞週刊的記者那樣只傳達死亡與教人痛心的屠殺現實訊息而已嗎?
我想不會的,我會把它當成「技術」轉移有如「特洛伊木馬」一夜屠城的實例來報導。我的報導前引會是:昔日印度人所歡呼迎接的「特洛伊木馬」──聯合碳化物公司,今日成了籠罩他們的死亡夢魘。
報導印度人的悲哀是任何記者都會寫的東西,而能夠把印度波帕爾事件所隱藏的第三世界危機,藉整個殺戮現場表達出來,才是真正一流的報導。
非常惋惜與驚訝的是,時代雜誌與新聞週刊都沒有這個觀點,「特洛伊木馬」式的技術轉移問題,他們居然沒提。這兩個號稱世界一流的報導雜誌,處理波帕爾事件,所寫出來的只是第三流記者也寫得來的「悲傷旅程」式的旅行採訪而已。
我不認為他們的記者編輯沒有足夠的時間與能力來思考這個問題,反而有點懷疑,他們故意用悲傷氣氛來淡化、隱藏這個「特洛伊木馬」的觀點。
畢竟永備公司是美國人開的,也就是「特洛伊木馬」是美國人送給印度的。而兩個雜誌也是美國人辦的,他們明白自己雜誌的影響力,也明白採取了這個觀點後,對美國政府及對第三世界國家之間的關係,會有怎樣的衝擊。
也許面對這些自我設定的壓力,他們軟化了。也許只是我過敏,兩難誌的人想都沒想過有這樣的觀點。但假如是這樣,兩雜誌就枉有世界一流之名了。
最近看了「環境科技」雜誌(Environ Sci Technol)一篇回顧波帕爾事件的文章「盲目的科技轉移」(Blind Technology Transfer)心中對科技大國不憐惜第三世界生靈,更不承認自己在「盲目的科技轉移」中負有多麼重大的歷史實任而概嘆不已。
德州大學的環境科學教授吉俠蘭沙在文中說他聽見波帕爾事件之後,想了許多問題「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難道是政府與公司不負責任嗎?還是只是單純的工廠不幸事件?」
蘭沙教授的結論是「我想不是。政府與大廠商一般而言對人命不會不負責任…真正導致波帕爾事件的原因是『盲目的技術轉移』。」
他的論點是「在一個從來沒有科技演進基礎的地方,突然引入高深複雜的化學工廠……窮人與無技術能力的工人湧入尋找工作機會,他們經常被派去做他們不懂如何應變異常狀況的工作。」不幸事件幾乎不可避免,他稱之為「盲目的技術轉移」。蘭沙博士認為「他們是科技盲目下,不應受責難的犧牲看。」
誰該受責難呢?這篇文章沒有給我們答案,「特洛伊木馬」的觀念,仍然被閒置一旁。
波帕爾事件之後,美國政府並未對第三此界技術轉移問題──尤其是「毒性物質製造的技術轉移問題」做任何道義責任上的宣告。
美國人對波帕爾事件的觀點,從新聞雜誌到教授文章都很一致──就是可憐,同時又覺得他們太窮、太呆,而且太「盲目」。
當美國人到處宜告著作權、智慧財產權,在電視新聞節目上,罵印度人是書本的「海盜」時,有沒有想過,他們要求印度人,要用相當於印度人家庭幾個月生活費的美金,去購置他們所需的「美國知識」時,會讓印度人在知識上更「盲目」?
為什麼沒有人去檢討這些隱藏在波帕爾事件後面,可怕的人文衝突問題?印度人今天的悲傷與孤寂正在他們的冤屈無處可發。他們的無奈是:的確是他們去歡迎農藥工廠來設廠,的確,他們的農業需要農藥,的確這些「技術轉移」幫助了他們;而的確這些技術的安全性也不是他們所完全明瞭的;現在出事了,責任該誰負?能怪美國嗎?自己惹來的;被罵「盲目」能生氣嗎?不能,因為是事實。能夠怪美國未盡道義責任嗎?不能,因為還很多事情要依賴它。
盲目的科技轉移──臺灣也是這樣的嗎?這是一個很教人痛苦的問句。核三廠事件之後,我們似乎看見這樣的陰影,一切都要等奇異公司來調查,來化驗,來報告,20年來核能科技轉移,莫非到頭來還是「盲目」結尾?
在「盲目的科技轉移」陰影下,加上「那些有技術的野蠻人」橫衝直撞,臺灣環境問題,愈來愈值得擔憂。
基於這樣糊塗開發的過去,與擔心如波帕爾那樣的不幸未來,關懷環境的說服工作是不能一刻稍停,我們總不能讓50年、100年後的中國人說:「1980那個時代的人在搞什麼,都是白痴不成!」
原載民國74年12月「大人物」雜誌
※ 本文轉載自《走過傷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