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記者在公害現場的觀察筆記
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一年半來,為追蹤採訪一連串發生的公共衛生、公害事件,被迫成了臺灣鄉城的旅人過客。落腳駐足的,常是遺憾傷心的汙染之地。
幾年來,我們的生活環境變化真大。許多關心生態的人,都注意到臺灣面臨飛鳥絕亡、河無蝦魚與野生動植物日稀的景況。
「寂靜的春天」,1962年卡爾生(Rachel Carson 1907-1964)筆下「沒有鳥兒歌唱」的世界,似乎已在我們周遭瀰漫開來。
關心鳥、關心魚、關心動物、關心生態,其實更該關心的是我們自己。每回自汙染地歸來,夜行旅座上,總會想,我們真的關心自己嗎?
很少人能夠真正瞭解,黃昏站在一條烏綠廢水惡臭洋溢的圳溝旁,同頭看幾步之遙,零落住家忙著煮飯燒菜的情景,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回到臺北,下手寫稿時,經常需要先穩住日己的心情。報導是理性的,總只能把問題現場、白描、對話了,便需走入結局;自己的情緒,在截稿時間擠迫下,一次又一次壓抑心底。
一個事件來,震驚恐慌,然後趨於平靜;又來一個也是如此這般。我們的社會一年多來重複經歷著這樣的傷痛起伏,一個事件壓過一個事件;記得新來的一個,忘記過去的一個。一樣的霓虹街燈閃爍,一樣的流人群車喧嘩,我們是個多麼容易忘記傷痛的社會。
面對一個毒物、致癌物、病原生物交錯而成,無所逃(Inescapable)、不能免(Inevitable)、看不見(Invisible)危險的生活環境,20世紀中葉以來,我們遭逢處理自己的生活環境的最大難題。
歸回自然之路要靠自己去開拓,而如今我們似乎更行更遠。
這並不是一場眠夢。汙染與所有教人厭惡的,不會一朝醒來,轉眼逝淨。自己汙染要靠自己來清整,否則只有眼睜睜看著惡夢逐步成真。
連神明也不保的地方—灣裡
1983年7月。筆記上寫著「斜陽夕照,木麻黃,重卡貨櫃隆隆去來。烏惡之水流入霞紅海灣。」
天空暗灰,鹽酸氣在空氣中瀰漫,野火濃煙在空曠大地升起。土地褐黑,金屬氧化物塵粉四處堆積;拿著粗硬枯枝挖拙,入地盈寸還看不見土壤原色,更看不見蚯蚓這種藏土軟體蟲的蹤影。灣裡,真是個教人吃驚的「農村」。
站在灣裡通海大橋上,遠處一座小土地公廟,門簷燻黑,一旁燒跡斑斑。看見這樣的景象,心中已經了然。這是個人人交相爭利,連神明也不保的地方。
走過臺灣鄉間小道,田梗旁、公路邊,經常可見土地公廟,門前小爐,總會看見殘留幾柱黑線香的紅尾桿子,畢竟是靠天吃飯,神明是不能不拜的。而灣裡卻不同,廢電纜燒到廟門前來了。
灣裡人的家院,堆滿著金屬塊、金屬線、電纜。家門前的水溝,遺留著經年累月傾倒的墨綠王水酸液。空氣灰濛濛的,難以想像生活是怎麼過的?
二層仁溪傍著灣裡,緩緩人海。從這個昔日臺灣府城大南門外叫「喜樹港」的海村,往海面走,可以看見安平港帶領著七個小島圍繞,名叫一鯤鯓、二鯤鯓,一面延連到七鯤鯓。
黃昏時,望梅一邊,木麻黃疏影襯嫣紅天色,隨風晃動。灣裡,一個名副其實的地名,就在七鯤鯓圈繞的海灣裏頭。祖先大概也是有感於這裏有如此雅致的氣氛,使隨口命了這般好樣的名罷。
灣裡人如今辜負了這個美名。
衛生署與省衛生處的人,前年8月起為灣裡居民做「流行病學」調查,把重點放在畸嬰發生率上。調查結果,無腦兒、殘肢缺體、低能兒、死嬰,發生率異常顯著。
戴奧辛是絕毒之毒,除了致死之外,從動物實驗知道致癌、致畸型的能力都很強。
然而灣裡人並不在意,焚燒廢電纜,戴奧辛隨風跟水,到處流竄飄散,因為他們「看不見」。焚燒灰燼中金銀銅鋅任他們撿取,厚利讓灣裡人失心狂想,認為只要是來勸他們停止焚燒的,便是想擋他們財路。
灣裡人對村裏的畸嬰率高的反應,年輕人說:「反正不是我們家生的。」年老的焚燒人不屑一聽說:「唉,那個歹講啦!」
土地、河流整個毀了,一片死絕的鄉園,誰也救不了。灣裡人似乎並不關心子孫長遠的福祉,也不在意祖先經營下來的產業。他們口口聲聲說:「燒電纜就是我們的生計,就是我們生活的『黃金路線』。」
應該怎樣責備他們呢?離開灣裡,冷靜的想這問題,只覺得,很難。不懂愛情自己住的地方的,畢竟不只是灣裡而已——灣裡其實是我們的縮影。
相隔1個月左右,新竹李長榮化工汙染案發生後,這個感覺更加強烈。
惡水上的大橋
讀者文摘的特約記者溫克(Earl Vinecour)第一次約我談臺灣的水汙染,準備寫「臺灣瀕死與已死的河川」專題時,我問他:「為什麼對臺灣的河川感興趣?」溫克的回答衝擊了我們的痛處。
「從最華麗高貴的圓山飯店出來,很多初來的觀光客在離此百步之遙的地方,便遇上一條汙染得教人難以相信的死河,它很臭。」
他說的是基隆河圓山橋段。當時我百感交集,不知應該怎麼說,一時之間,經濟成長、國民勤勞、奇蹟以及驕傲,都在「它很臭」這幾句話之下,教人感到迷惘。
我想起高中時代的一首英文歌,脫口而出:「惡水上的大橋(A Bridge Over the Troubled Water)」。憂鬱的旋律襲上心頭,臺隆河、圓山橋,不就是最詳實的寫真嗎?
每回行過臺灣汙染之河,走在橋上,使想起與溫克的這段對話。30年來我們「成就」了太多的「惡水」!
前年10月,新竹湳雅自來水淨水廠,因為抽入廠內的原水,毒死實驗魚,而緊急停供4萬人的自來水。事情發生後一天,到達現場,才知道「惡水」有多惱人。
站在湳雅淨水廠的沈澱池往頭前溪看,廠裏的人指著1公里外的一座橋礅說:「我們的取水口就在那裏。」當時幾乎不敢相信他的話,因為他指的地點,正有數百隻鴨子在那裏戲水。牠們是會拉屎的。
李長榮化工廠排廢氣、排汙水的案子,正在這時候喧騰;新竹清華大學與交通大學教授聯名陳情,使自來水汙染事件,更惹人注自。因為以頭前溪為基準,李長榮化工廠正位於湳雅淨水廠的上游。
這真是個不可思議的「水源地」。李長榮化工廠排出的廢水含高量甲醇,也就是俗稱「木精」,會致人於瞎,致人於死的東西。
頭前溪沿岸在「水源地」上游的還有數十家工廠,做肥料的、做食品的、染整的、化工的、還有家電汙水,汙染物一樣往上游倒。
這樣一流臭水,湳雅淨水廠竟稱之為「水源」。
新竹居民抱怨,自來水廠送來惡臭的水,自來水廠卻說這水是「甲級自來水」——最好的。仔細查問了才知道:臺灣的自來水品及評定,就看水中加氯的濃度,是否維持在0.8ppm至1.5ppm間,是了就屬甲級,卻不管這自來水裏面是否含其他古怪的東西。
依照毒物學的觀察,湳雅淨水廠的原水含了大量約有機汙染物,加氯後肯定產生近幾年最熱門的水中致癌物質「三鹵甲烷」。
自來水加氯原是為了袪除飲水傳染病——傷寒、霍亂的風險;氯加多了卻不是福氣。
從前水源乾淨的時候,氯頂多加2ppm,就可以做出「甲級自來水」;湳雅淨水廠,在水源汙染時會經必須加入30倍的量,才能「淨水」——事實上這樣的水,三鹵甲烷的量高得無以估計,一點也不乾淨。
新竹居民的嗅覺並沒騙他們,怪味的自來水確有可能已變成了「致癌水」。
湳雅淨水廠事件之後,去年年底省環保局悄悄公布了自來水品質的新規定,自來水中不得含有高於10億分之200濃度的致癌物「三鹵甲烷」。這個標準,此美日公布的限制高2倍。一名環境水質專家面告我:「如依美國水準實施,臺灣地區淨水廠合乎水準的恐怕不多了。」
回想一下我們的水源,這話一點也不誇張。每天要喝的水,有誰懷疑過:「水源在那裏?乾淨嗎?」也許我們都應該向供應自來水的單位問清楚。
記得兒童時代,學校遠足到「水源地」,那是多麼好的構想,讓孩子瞭解水源的重要,然後從此萌生關心自己生活環境的念頭——也許只是個短暫的理想吧,因為這樣的念頭,似乎並未成為大多數人一生的心願。
衛生署環保局有一張全省河川汙染狀況的簡圖,這張圖每隔幾個月就有新的變化。代表水質潔淨的藍色愈來愈短,愈來愈往深山縮,代表低度、中度、嚴重汙染的綠、橙、紅色逐漸加長。
大約15年前,臺北市的自來水源,還可以用公館段的新店溪,現在由於汙染,水源地已節節往山中退,返到青潭。看環保局的圖示,新店溪低度汙染的綠色已更深入到了下龜山橋下。這個地方離翡翠水庫大壩只有兩、三公里。
事實上連翡翠水庫是否能保持水質潔淨,目前都已很難說。從青潭以上,建築連綿不斷,號稱「湖光山色」的住宅公寓、遊樂區、種果樹噴農藥的、畜牧牛鹿的,種種破壞水源的行動,都在新店溪、南北勢溪沿岸進行。
烏來在南勢溪的上游,遊客車水馬龍的日子,垃圾也會沿線淤積到下游水源青潭來。這是臺北市民一種奇怪的活動,老遠跑來水源上游,丟垃圾撒尿,然後回家飲用被自己汙染過的水所製造出來的自來水。
水是這樣,空氣更不堪想像。這些自古以來被看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到了我們手中,竟然變成那樣珍貴而有限。走過北部濱海公路的人都應有感慨,水湳洞、哩咾地段有一大片人稱「陰陽海」的海域,這裏的空氣時時飄散硫酸氣。
煉銅3年,焦土一片
前年10月,臺灣金屬礦業公司禮樂煉銅廠因連續排放超過2500ppm約二氧化硫,汙染空氣而受到停工處分。
臺灣地區工廠排放標準,二氧化硫是650ppm,還比美國聯邦政府所訂5ppm高出百倍。國營企業臺金公司在汙染處置方面的實力,糟糕可知。
2年前,臺金公司出版簡介曾經在內容中附了一張「禮樂廠全景」,從這張彩色照片的構圖,可見當時禮樂煉銅廠坐落在青山翠谷之中。
拿這張照片來比對今日的禮樂煉銅廠,背景除焦褐死寂的黃土之外,青山群谷早已消失無蹤。
過去濂洞煉銅廠排放的黃紅汙水,與深藍海水成明顯分界──這便是北濱公路沿線被稱「陰陽海」的地方。這片混濁海水中,全是金屬氧化物。人竟可以把海的顏色改變,變得那麼澈底,是難以想像的事。而現在的禮樂煉銅廠也正在製造第二個陰陽海──充滿著金、銀、汞、砷、銻、鋅、鐵、硒、碲、鈀、鉑、鉛與其他不明毒物的汙染海。
昔日這裏是磯釣好地方,現在成了變色的海洋,還是有人懸垂手桿。風靜的時候,煉銅廠的酸辣煙霧籠罩半邊天,嗆人口鼻,這些二氧化硫煙霧還是助癌物質。站在海岸,若海看天,心裏明白,北濱的美麗已有教人痛心的瑕疵。
為什麼會准許重汙染的國營工廠設在如此優雅的海濱呢?這樣的疑問在心中逐漸擴散開來,與種種事據印證後,才了然:原來我們的經濟建設,經常只看見「利益」而從不預估「風險」的,社會、文化、自然景觀的稻種珍貴寶貝的遺產,在經濟之下,都給小化、微化了。
冤枉的是,從臺金公司的帳目上看,禮樂煉了3年的銅,是虧本的,虧了上億的錢,當年創廠所聲言的比較利益何在?
禮樂給我們的答案是一片窮山惡水。我們的犧牲代價真是太大了。重任該誰來負?怎樣挽回這片汙染之地?怎樣防止再次發生?一連串的疑問在現場,誰來解答呢?
「該怪誰呢?」每次離開公害現場,總忍不住問這句話。臺灣地匹地狹人稠,做什麼都比別人問題多。美國幾次大型公害,如愛河劇毒汙染地下水、三哩島核能廠事件,沒辦法解決,使整塊地放棄、封閉,反正地大,封閉一塊地算不了什麼。臺灣地區能這樣嗎?我們能放棄任何一塊地嗎?事實上,我們面臨放棄的地——因汙染而無法居住的地,已經一塊一塊出現。
受傷的土地
前年年底,桃園觀音鄉大潭村農田十幾年來因化工廠排放廢水而受重金屬鎘汙染的事,在各方壓力下,終於爆成新聞。
鎘是十分悍強的毒物。1960年代,曾在日本富山平野,神通川中下游稻作地肇過事。鎘中毒「痛痛症」自60年以來日本政府一共認定了107名,已死亡7000人;另有63人在觀察中。
大潭村在北桃園海邊,居民遷自石門水庫阿姆坪淹沒區。大潭村是海邊拓墾新生地,民國52年起居民陸續遷來,目前總共120戶,20年來,他們與海風、鹽分、沙質地搏鬥,農地終於淡化,逐年作收轉好。可是,壞運卻接踵而至。
民國63年,高銀化工來大潭村設廠,進口氧化鎘、未鍛鎘條生產塑膠安定劑,工廠廢水含鎘、鋅、鉛,排入灌溉水道,使大潭村的農作物含高量鎘。
民國72年11月,省衛生處派人到大潭村採農作物化驗,發現稻穀含鎘量為百0.88ppm;芥菜為5.04ppm;韭菜為3.35ppm;小白菜為7.68ppm,全都遠超過鎘的限制劑量0.04ppm。
這樣的生活環境。將來很可能出現「痛痛症」的痛患。環境保護單位,地方政府、衛生機關的官員心裏都很明自。
每天來大潭村的班車很少,觀音鄉離開這裏大約15分鐘車程,大潭村就像一般的臺灣農村一樣,讓人覺得青綠溫暖,只是安靜得有點不尋常。
每天清晨6、7點,大潭村人要提水桶到雜貨店車牌前空地等水,桃園縣政府用消防車運水來給他們。
大潭村一直是自來水管線末端外的地區,20年來他們用地下水,高銀化工廠來了後,地下水也受鎘汙染。
農作物不能吃,地下水不能喝,這樣的地方還能住嗎?縣政府送來的水並不是自來水,而是遠處農田蓄水埤塘的水,青黃混濁的,雜貨店的老闆說:「也只有等沈澱,自己弄乾淨了,將就用。」
化工廠就設在大潭村入口的地方,地形要比全村與農地高出1公尺到半公尺。幾十年來,工廠的廢水就順著灌溉渠道流竄,村裏農田到處出現廢耕區。
描述大潭是一種痛苦經驗,它沒有惡水、臭氣那樣昭彰的汙染,它的毒害是無形、緩慢而邪惡的。知道很危險,可是一切卻很平靜。
大潭村很乾淨,像尋常海邊的村落,風很大,小街上,被風吹得一塵不染。一名村民到高銀化工廠前面,指著草叢裏的塑膠管說:「現在他們用塑膠管排廢水。」我們順著塑膠管追蹤,經過稻田邊,進入木麻黃防風林,潛入海邊沙灘,在離岸200公尺外的落潮點露頭。
村民說:「死魚經常到處漂。」含鎘廢水就從淺海漂開來。灘上風勁,吹砂擊人。離此兩三公里外,有個海水浴場,再出去一點也有人捕魚。鎘汙水就這樣放流。
大潭村人都知道「事情不對勁」。有人經常骨頭酸痛、胃腸不佳,到底會不會就是「那個」呢?
絲瓜棚下,昔日是農閒說古講談的地方,現在成了捕風追影,耳語言傳某某人得病,誰家雞狗貓鵝反常的消息站。
他們曾經想來臺北陳情,幾度被勸回,到底會不會有「痛痛病」?都市裏看報紙的人大概只知道,大潭村17公頃農地,72年第1、2期作稻穀全部收購:廢耕獲得補償金,高銀化工廠曾一度被停工,這樣零碎的消息而已。
一生務農的人,大概不會想到有一天他的生活要與「鎘汙染」這樣的怪事搏鬥吧!唸書不多,到了老卻仍需勉強記讀鎘、毒、痛這些來龍去脈,為什麼生活會這麼莫名其妙呢?
這個村沒有醫師,省立桃園醫院的巡迴車每個星期有一個早上來看「流動門診」,幾個月才輪到來一次的醫師,有時內科、有時外科、有時婦產科、小兒科……,他們對大潭村顯然沒有什麼特別印象。太平靜了,也難怪。
大潭村人吃喝鎘汙染過的農作物與水將近10年,老村人說:「唉!不知道有什麼問題?少年仔,你替阮查看看。」也許桃園衛生局或省立桃園醫院,該想辦法在這個小村內做一次追蹤「流行病學」調查吧!
沿著大潭村農田的灌溉渠道走,想工廠當年竟然把廢水倒在這裏,心中有說不出的難過,因為,十幾年來,臺灣地區在「農業培養工業」的基本政策下,曾經多少良田變工廠,那家工廠不是「借」灌溉渠道喧賓奪主的殘害鄰近農田?農田汙染便像得了瘟疫般,一廢至今,幾萬公頃。
離開大潭來到觀音,一間拜觀音大士的「甘泉寺」裏頭一口「甘泉井」,整建修復認捐香火的善男信女不少是大潭村人。他們原先祈望的不過是安居樂業罷了。
掬一手觀音甘泉,想起大潭村每晨消防車接青濁埤水給村民的景象。這樣短短距離,有如此不相同的境遇,大潭村「受傷的土地」,應該給我們一點啟示吧?
「人人都該知道的」
戴奧辛(Dioxin)、三鹵甲烷(Trihalomethane)、甲醇(Methyl Alcohol)、鎘(Cadmium)、二氧化硫(Sulfur Dioxide),前年12月,紐約時報報導美輸出穀物柑橘使用致癌物二溴乙烯(Ethylene Dibromide)做防霉劑,73年年初桃園蘆竹鄉立翔化工甲基乙基酮過氧化物爆炸(MEKP Explosion)、7月沙土含黃樟素(Safrole)、10月蝦含過量有助癌危險的保鮮劑亞硫酸鈉、11月初泰國玉米含過量黃掬毒素(Aflatoxin)、12月豐原欣彰公司洩出瓦斯。
這些是過去 一年半,在我們社會中發生汙染直接危害公共安全的化學物。這還不包括S195虛偽產品、內湖垃圾山事件、龍發堂精神病患收容問題、核能電廠排水影響海洋自然生態疑案等社會性的公共衛生衝擊;另外霍亂菌汙染臺灣甲魚池日本旅客在臺感染震亂懸案、臺灣蛇含類B型肝炎病毒調查也都對民眾健康威脅,造成不同程度的心理影響。
新聞報導與進步社會的共同目標之一是,強調民眾有知之權利(Right of Knowledge)。面對似潮湧至的事件,而每個事件背後都隱藏著錯綜複雜的歷史性社會、自然因素,就汙染毒物本身也具有艱深毒理、詭異分布、玄奧致毒機轉。自現場歸來,參酌盈尺資料,再三回想學老專家對話,都不禁感慨,民眾需要知道這麼多嗎?能夠理解這麼多嗎?相信如果把每一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仔細交代的話,其中艱深程度,連學有專長的人都未必能夠充分理解,我們又怎能要求大眾只憑三、兩篇報導,便洞悉所有?
「人人都應該知道嗎:」這是公告報導寫作心路歷程中最難辯證的問話。
就生活環境的關心基點看,人人都應該知道,自己的生活起了什麼變化,因為唯有知道了,才能選擇避禍之道。
問題是,還要知道多少?與能夠知道多少?以過去一年半所經歷的公害事件做參考,相信很多人心中都有這樣的疑慮。
臺灣地區3萬6000平方公里土地上,每平方公里超過520人居住,有6萬家以上的登記有案工廠,這是世界僅見的高密度。別的國家有的問題,到了我們手上,可能要更緊急、嚴重。因為我們的人口密度高,與汙染物的距離短。
美國、日本有最「領先」的公害問題,可是他們同時也擁有「領先」的法令、防制技術與決心。令臺灣地區最離堪的是,我們在追隨公害方面的速度很快,在防制公害方面,則步步難行。
在這種情況下,也許臺灣地區的民眾必須擁有比別人更為的警覺心,花更多的時間、精力去瞭解自己周遭的一切;必須時時檢定自己的「生活圈」是不是有新的公審侵入。
有人也許會抱怨,「何必活得這麼辛苦?」
致癌物、毒物、病菌,這個不行,那個要小心,的確使生活變得相當緊張、無味。沒有人希望活得這麼辛苦,只是當一個人瞭解,他不特別到汙染地去,而只是做平常活動一天,至少有2000種以上的化學物質會進入他的體內,這些物質有些有害,有些至今仍不瞭解,應該就可明白,活得辛苦一點,並非全無價值。
沒有福祉就沒有成長
1965年日本厚生省「公害審議會」反覆會議、討論、起草、修正之後,制定了「公審對策基本法」。到了1970年,經濟產業倍增,公害更形擴張。日本自民黨政府對層出不窮的住民運動,有不勝應付之感,終於在臨時國會提出公害相關的法律14項。
這次重提公審法律,有一項基本而重大的成就。日本國會把原來「公害對策基本法」第一條中之「…….與經濟相調和」款項,修正為「沒有福祉就沒有成長」。一掃以往以經濟發展為優先之基本原則,而以保全生活環境,維護健康為首要目的。
「沒有福祉就沒有成長」這似乎是一句從人生痛苦絕境中徹悟得來的教訓。而福祉是什麼?健康而已!
日本自1950年代經歷水汞症、痛痛症、多氯聯苯「油症」舉世聞名的大規模公害症之襲擊,受害人一直到1982年仍持塵有病人發現。其中單水俁症汞中毒病人,歷年來確認與觀察中者超過6000人。
日本是一面很好的鏡子,可是「沒有福祉就沒有成長」的社會公害意識,卻似乎一直還沒反映到臺灣來。
走過臺灣鄉間,偶爾看見蛙或蜻蜒,會忍不住多停一會兒。想一下,為什麼還有這些?一種可笑的舉動,似乎已經認定什麼野生的東西都死絕了,仍然能夠相遇,是一種非凡運氣。這該是常看汙染之後的「習慣性悲觀」吧!
「缺仔」的聯想及其他
沿著石門水庫下山來,越過大溪橋前,會看見一個客運站牌寫「缺仔」的地方,第一次看見,不太相信是個地名,為什麼要把自己住的地方叫「缺」呢?臺灣人也許會揶揄自己說是「人景春」或足「罔市」「罔腰」,對地方總還存一分厚道與期望,總要求一分圓實豐潤。
不知道「缺仔」的過去,可是它的對岸卻是熟知的大溪鎮。走在昔日叫「下街」的和平街上,家家戶戶的屋簷都仍保留石牌勒刻的商貨行號,百年前大溪興盛景象,在古意斑剝下,仍不失傲氣雄風。
大溪成名很早,200年前叫「大姑崁」,這是泰雅族的發音,民國前46年,改「大姑崁」為「大嵙崁」,「大溪」名其實就是它濱臨的「大嵙崁溪」去「嵙崁」而來的。
日據時期之前,大溪原是南北貨的渡頭,桃園一帶與艋舺之間的交通,便靠大溪小帆船走大嵙崁溪。
一水養眾生。當有水的時候,的確是這樣子。
後來,桃園大圳打通,大嵙崁溪水位下降,按著石門水庫建設,水源頭被阻,大嵙崁從此徹底乾涸。水不再豐沛之後,到底會使一個地方的自然、人文變成什麼樣子呢?就是像大溪的繁榮已成過去嗎?這是「缺仔」兩字所想表達的意義嗎?
坐在靠大嵙崁溪的巨岩上沈思,看大砂石卡車八輪輾過溪谷,揚起的丈高粉塵,狠狠的敲醒自己──啊!我們真的應該好好想想這個問題。
幾年前,「缺仔」的經驗,提醒我注意乾涸河床的意義,臺灣地區的河川大都短,枯水期又長,假如工廠的高濃度廢水就這麼倒入乾河床來的話,會怎樣?河床地下水如果與自來水源相通的話,會怎麼樣?
夏季枯水期汙積的高濃度重金屬汙染,會被雨季沖刷到西岸出海口,沿海的溪水有能力消化掉這些「陳年」惡物嗎?臺灣南部將來還要在這些本來就沒多少水的河川上游建20、30座水庫,水源擋住之後,下游的汙染沈積會變怎樣?
臺灣海峽的水流,會把西海岸汙染毒物帶走嗎?答案是這樣的:「臺灣西岸潮流一般量與沿岸平行往返而流,由於潮流的往返流特性,沿海無法淨化過量的化學汙染。」這是去年一次環境科技與問題研討會,臺大海洋研究所范光龍教授提出來的研究結論。
沿海化學汙染、農藥殘量、重金屬、碳氫化合物、放射性物質滯留不去,會怎樣呢?
在臺南鹿耳門溪出海 有一家排放汞汙水的碱氯工廠,它排廢水的渠道,剛好是附近日曬鹽田的取水道,沿著工廠四周還有數公頃的虱目魚養殖池。住這附近的人會怎樣呢?
日本公害電影「水俁症20年」其中有一幕,漁人捕捉汞汙染海域水俁灣的魚,旁白說:「魚外表看不出什麼異狀,味道也極鮮美,汞汙染過的魚,是沒什麼特別不好的味道的,」這種情況,連最熟練內行的漁人也不會分辨。
原來毒物汙染並不如我們想像,一定是「惡臭汙黑」,相反的有時候還讓人吃了津津有味。
國立臺灣大學醫學院生化教授林仁混,藥理教授蕭水銀都證實,重金屬銅汞鎘鉛一類的汙染,有時還會使汙染的水產長得更肥大。肥大的貝、肥大的蚵蠣……一切不安全的事情,都不像把「不安全」寫在上面的。那怎麼辦?
當頭痛想著會怎樣與該怎麼辦的時候,請不要忘記,這裏所提的不過是,最近一年半所發生的事情,極小部分的濃縮而已。有更多的問題,還來不及講。
雖然偶爾會照著300年前郁永河「稗海記遊」所寫的臺灣去冥冥空想,「野牛千百成群」與「年貢鹿皮六萬張」這樣的記載是何等氣派;或足猜測碧眼紅毛的西洋人從望遠鏡中發出「福摩沙」的感嘆,又是出自怎樣的現場感動。其實,大部分的時間還是清醒而接受現實的,幾乎已不敢相信,那些前朝遺著所讚美的、所遊賞的就是同一個臺灣。
每次出發到汙染地區之前,都會這麼想:「情況很糟,可是,絕不能放棄。」在逐日體會,真正知道怎樣去關心這個生養我們的地方的人,實在不多後,這樣的念頭只好與日增強。1985還有得奔忙的。
後記
這是根據一年半來做「調查採訪」的筆記,所寫的文字。同時也整理了去年在臺北醫學院、臺大醫學院、臺大校總區、文化大學講述「大眾傳播與公共衛生」幾次不同子題演講的都分內容。
原本是想把走過的公害地,分篇細寫臺灣地區「受傷的士地」,時間實在不允許,才折衷寫成這一篇綜合觀感的文章。就算是一篇反省自己工作的「期中報告」吧!「受傷約土地」只好後會有期了。
原載民國74年1月17、18日「聯合報」副刊
※ 本文轉載自《走過傷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