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裡的肖像》肖像或畫像 | 環境資訊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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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裡的肖像》肖像或畫像

2015年01月25日
作者:吳松明

丹裡,作為我老家的地名,放在許多一看便知地理特徵的地名當中,我實在看不出她的意思。看來看去,倒是有點像外文的翻譯,就像我們把洋人在東北角命名的「Santiago」念成「三貂角」。但是,若用我們的話念起「丹裡」來,倒是有點像「等你」。

俯瞰丹裡。繪者:吳松明

 

我從沒去想過老家地名的涵義。會引起我的好奇,是因為突然想起日本浮世繪畫家安藤廣重一幅「丹後 天の橋立」的彩色木刻版畫。從書架上找出這本厚重的《六十余州名所圖會》法文版畫冊,我記起不只一次對這幅畫感到印象深刻。事實上,這幅在1853年留下的風景畫,現在依然可在京都北邊濱海地區「丹後」的一個大灣澳找到真實場景。丹後這個地名,讓我聯想到老家丹裡,同樣位於灣澳地形,在海水抵達最深處的岸邊。我曾以為是當初日本人從澳底的丹裡庄(鹽寮)登陸後所取的地名,因為聽說以前老家附近的山裡有日本兵駐守在做木炭。可是正當我這樣亂猜時,卻發現其實他們來之前老家的地名就已經存在了,那或許是人們稱呼這個地方最初始的聲音?

濱海公路未開通前,澳底在東北角的三貂灣底只是一個偏僻的漁村,出門面對大海,左看右看,鼻頭角燈塔和三貂角燈塔分別站在海灣的兩端指引方向,而我們家在那裡卻是一個靠山邊種田的小村落。我在這裡度過童年,也在鄉裡念完國中,然後跟一群同學一起離鄉穿過三貂角到宜蘭讀高中。每次離家,都得走到半公里外的澳底街上搭巴士到貢寮轉車。那時家鄉境內的貢寮火車站是出入唯一的交通門戶,後來才得經由濱海公路,在東北角這個灣澳最底部的巴士站搭車到台北升學工作。大概到我們這一代,家鄉才脫離普遍文盲的狀態。

公路挖好之後,通車固然方便,但不久就看到車窗外,人們像淘金似的,在三貂灣左邊由海蝕平台構成的岩岸挖坑洞養九孔,彷彿自己的地盤。沒幾年後發生九孔瘟,養殖業沒落,美麗的岩灣卻回不來了,後來還變成走私的好地方。再過幾年,海灣另一頭的沙灘也被政府挖去蓋核電廠專用的重件碼頭。當初出賣土地、犧牲自然美景換取短暫的經濟利益,現在看來,家鄉如此開發多年之後還是不成模樣,反倒顯得落寞呀!……但無論如何,在這條公路上來來回回許多年,我還是習慣在夜色裡回家,每次穿出鼻頭角隧道口,看到廣闊的海灣和三貂角的山脈出現在車窗外,儘管回家的心情複雜,心裡還是感覺到快到家了。

在台北畫畫多年以後,我才想到要為老家畫幾張畫。以前我總是無法把一張圖畫得很正常,覺得要讓人家不容易看懂才夠藝術、才比較現代。在這種奇怪的心理下,我習慣把現實的景像扭曲變形,寧可畫一張想像畫,也不想好好畫真實的場景。我記得美術系畢業不久,曾經回老家幾個月,常帶著畫布去海邊畫油畫,那時沒什麼寫生經驗,也沒什麼自信,滿腦子都是別人的東西,一點也畫不出令人滿意的氣味來。想起小時候看到老家門前的山景很有美感,但沒辦法畫出來,才因此有學畫的念頭,如今念完美術系卻還是畫不出一張像樣的風景,只好尷尬地回台北,那些畫因此沒有一張留到現在。現在我回家畫畫的時候,不僅心情愉快,再次拿紙筆面對熟悉的場景,腦子也不會想到其他人的東西了,只要試著多看一眼能吸引我注意的每樣東西,像個專心看著黑板聽講的學生,就能在無意中找到方法畫出一張可以再看一眼的圖畫。

今年初,我在自費出版圖文集《微小的事物》後,心中有個強烈的念頭:「以後要集中精神多畫圖,再也不要耗費時間寫文章了!」可是當我漸漸把「老家的肖像」草圖修改完整,想起答應朋友加入他們書寫家鄉歷史的那個出版計畫,心裡雖然矛盾,卻搜出許多篇關於老家的舊文章來,重新閱讀時驚訝著過去這些年裡,我沒有畫過一張老家的圖畫,但業餘興趣寫的文章卻默默地記錄了不少有關老家的故事。

修改這些文章時,腦袋裡好像回家了無數次,每修改完一篇,又好像有一趟不同的經歷。像是把1993年寫的〈新碑與舊碑〉拿出來重讀時,反核電廢核四的大型抗爭行動剛在台北街頭結束,政府宣布核四「停工」來平息「停建」的要求,但知道這結果心裡卻沒有太多反應。想起20年前自己膽小,沒跟著鄉親一起上街遊行,只躲在家裡寫這些感傷的文章,沒想到這件事情到今天還沒完沒了呢!看到許多年輕人大方地上街頭高喊反核,我忽然意識到核電廠的問題彷彿變成他們這一代人的事了,而不再只是我們家鄉反對的問題,上一輩反核的鄉親們大多已經走不動了啊!只是這2、30年來未決的問題繼續存在,上一代人的反核「舊悲」雖然遠去,若專斷的決策意志無法改變,那麼,「新悲」依然會在未來等著我們。

通常我畫畫遇到瓶頸時,總習慣把腦袋裡的圖像轉換成文字,大致上都會有個好結果。記得從1998年的元旦那天開始,我在冷天裡暫停畫畫,只專心在稿紙上寫東西。大概一星期可以寫完一篇散文,還得謄稿幾遍。我不知道哪來這麼多東西可以寫,一直寫到4月初,將十幾篇稿子都謄完告一段落,才發現口袋裡快沒錢了。儘管心裡開始著急,卻還能悠哉地去書店翻書看雜誌,突然看到一本文學雜誌上有兩個文學奬徵文的訊息,這時我彷彿看到能解決我危急的希望,儘管從未有過參加比賽的念頭,一時貪圖獎金,我還是挑了比較合適的〈阿祖的戶口名簿〉和另外一篇〈巴黎音樂節〉送審。結果那年暑假,那兩個文學奬紛紛打電話來通知我得到了佳作獎,雖然那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件,不過感覺很奇妙,得到那幾萬塊獎金時,我的難關已經度過了,並且回頭專心畫畫。現在重讀這篇得過獎的〈阿祖的戶口名簿〉,怎麼覺得很多句子非得重寫、要刪除一些枝節、幾個段落得重新剪接,然後補充幾個場景才看得順眼?每次修改前怎麼都得深呼吸鼓足勇氣才能進入?朋友說那是我的風格,心裡慚愧真有這回事!不過,無論如何,文字裡總有一些情境值得我修來改去。

這個夏天沒有颱風來,屋外很熱,常常破台北的高溫紀錄。坐在螢幕前修改12年前剛開始用電腦寫的〈山神像〉,邊對著不斷發生的戰爭新聞皺眉,以色列和巴勒斯坦正在加薩打仗、敘利亞和伊拉克北邊正受黑衣蒙面的伊斯蘭叛亂組織攻擊、非洲西部也有武裝分子到處開火,而烏克蘭被俄羅斯人奪去克里米亞後,東邊接著又出現武裝的蒙面人,戰火已經持續好幾個月了。尤其在電視上看到旅台的烏克蘭人各個露出對家人和祖國憂心無奈的樣子,這種無論身在何方仍心繫家園的反應是容易體會的。記得在德國畫畫的那4個月,我常夢見回到老家,醒來時感到一種像是經過長途飛行的疲累。該年自從921大地震發生後,我人在異鄉只能置身事外,收到朋友寄來憂傷的信也只能擔心。隔年我又離鄉到巴黎一年,知道老家的核電廠停建消息後,夢中回到老家卻看到〈山神像〉那樣的場景,心裡一點也沒高興過。如今又聽到核四要封存3年,雖然心裡依然感到不安,還在擔心著老家3年後的安危,但許多家園已經被這些戰火瞬間摧毀了,然後心裡想著,西方國家開始動員軍隊,不是演習,就是支援戰事,而鄰國也都在加強軍備,難道第3次世界大戰就要這樣發生了?那會是對蒙面人的戰爭?

前年底,為爸爸做完頭七後開始寫〈我和爸爸的點點滴滴〉,此後,每個禮拜做完一個「七」,就回台北一趟清理房子,也整理心情,隔天寫完一段文章再回去守靈,辦完葬禮,這篇文章也寫完了,那種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悲傷起的心情,似乎也隨著平靜下來,現在重讀這篇文章,竟覺得不用再修改。今(2014)年初為爸爸過世週年做「對年」,沒隔多久再為他做了「三年」,此後他就住進祖先的牌位裡了。前一陣子,媽媽問我有沒有再夢見爸爸,我仔細回想,還真是越來越少夢到他,而爸爸在媽媽的夢裡似乎也變陌生了,也許這是漸漸不會再觸景傷情的緣故?9月初,當我幾乎忘了這件事的時候又突然夢見爸爸──就在我將這本書的寫稿工作告一段落的隔天早上,我在夢裡看到他穿著一件白色的醫生長袍坐在面前。望著他有點中年禿頭的側臉,我以為他會轉頭跟我說話,但他一直看著沒有背景的前方並沒有轉頭……醒來還清晰地記得這個情景。那個早上我老想著這個夢,心裡這樣意會著:也許是爸爸透過這個奇怪的夢來提醒我,到了該注意自己身體狀況的時候了吧?

這個夏天寫完〈老家的肖像〉,接著再寫〈有鐵絲圍籬的風景〉,這本書的內容才比較完整。我一直覺得故事可以把很多訊息帶去未來,所以我們需要創造更多的故事,只是我沒有能力創造一個大結構來放進很多事物,只能以散文的小結構來記錄跟老家有關的生活片段。若把這些文字當作一幅描繪老家的肖像畫,那麼,拿來和真實的面貌以及成長的經驗對照,是不是畫得很像呢?看來一點也不逼真,也看不出全貌……或許只是一張超現實的畫,也或許是一張連輪廓線都描繪不準的肖像,但即使模糊隱約,圖像裡總有一種真實感。

529日,我征南之近衛兵在台灣三貂角上陸,此夜近衛步兵第一旅團司令部於澳底舍營。隔日,進至頂雙溪,其前衛越過三貂大嶺,向雞籠街道前進。從上陸點至頂雙溪之行程接近16公里,崎嶇羊腸,世所稀有。從澳底前進,山嶺漸趨重疊,山和山之間僅一線之棧道相通,路幅狹隘,僅能落腳。說得上「平坦的地方」則為水田之間和溪流岸邊,但完全是黏土質泥濘,使得步靴陷沒,如果不注意而懈怠的話,免不了滑倒。一路直往,地形越來越高,繞足攀登,然後剛剛下山,前方又為險峻所阻。層巒之間水量雖多,但都是濁流,不可用以解渴。兵士、將校本因暈船而絕食者多,登陸後又立即前進,并遇此險路……

無意中讀到這段文字有一種奇妙的感覺,這則當年隨日軍登陸澳底的記者寫的報導,大概也是日本人登台的第一個印象。然而,這條從澳底經過土嶺到頂雙溪的進軍路線,不就是我回丹裡老家的那條路上所見的風景?看到安藤廣重在1853年畫過的丹後畫中那條跨海的松島依然存在的照片,再想到日本人在1895年留下的這幅生動的丹裡文字畫像,只是畫面裡的場景還來不及開發就已經變成核電廠的核島區了!

三貂灣底的海邊,一波波海浪從遠遠的地方奔騰而來,好像一直在等著海水湧上岸,岸邊有人等著出海捕魚的漁船進港,家裡有人在等著出外的孩子回來。不管在夢裡或身在他方,回去看看老家,感覺山巒的原始,那也是我每隔一段時間就想離開繁華都市的原因。而無論回家時的心情像平靜和緩的回浪,或是洶湧上岸的浪潮,丹裡老家一直會坐在灣底等我們回家。

未有核四的丹裡。繪者:吳松明


《丹裡的肖像》立體書封。我們出版提供

丹裡的肖像

三貂灣底,海水抵達的最深處。
核四廠核島區,曾有半農半漁半礦的百年聚落。
一句句,落筆如版畫家一刀刀的刻痕

本書是畫家吳松明對家鄉的回望與刻畫。

他創作不輟,卻始終無法將家人及家鄉入畫,所幸他多年來用文字留下了許多記錄,終於圖文併發,完成這部作品,也讓讀者得以貼近台灣東北角這處依山傍海,卻也總是「不設防」的地方──日軍在這裡登陸,核四廠悄悄在此出現,風頭與浪尾,也這樣侵襲及滋養著這裡的土地與眾生。

作者: 吳松明
出版社:我們出版
出版日期:2014/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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