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有一口燒木柴的磚砌老灶，自從家裡有瓦斯爐以後，這座老灶在廚房的主角地位就被取代了，不過，還是留在廚房當配角。若是媽媽打開灶門重新升火，通常是要過大節日了，尤其是準備過年，灶火可能要燒上好多天呢！
從小到大，當我人在外島當兵，以及在巴黎過冬那幾次不在家過年時，媽媽都按照習俗為我在餐桌上留一付碗筷和座位，就以這種象徵的方式和家人圍爐。即使自己能獨立在外生活，無論如何，為了吃這頓年夜飯還是得回家，無法自己主張呢！
我想起以前家裡還沒有電話的年代，爸爸連續好幾年在過年前幾天帶一包東西去台北送給他的姊姊，媽媽為此開始升起灶火準備給姑媽的禮物，像是宰好自己養的雞鴨，還有提早做好的年糕和包仔粿。後來爸爸讓我跟他一起去台北的姑媽家。姑媽家在臥龍街那邊，有大圳溝，那時還沒高樓大廈，單層瓦屋的老房子蓋在田中央，看到院子裡有像老家的晒穀場，院子周遭的刺竹叢外有一片稻田，好像來到台北的鄉下。
難得去一趟台北要待兩三天，記得有一次，我跟爸爸從姑媽家沿著圳溝小路走到嘉興街的親戚家吃飯，一路上一跛一跛地為穿著很吃緊的新皮鞋感到困擾不已，一進到人家屋裡就趕緊解開鞋帶鬆脫皮鞋好像獲救的感覺，然而穿新皮鞋的疼痛感使我不知眼前滿桌豐盛菜餚的滋味，爸爸說才剛試穿過新買的鞋子怎麼這麼快就不能穿了，我看他不以為意的笑臉大概意識到自己正在長大了。
姑媽家很熱鬧，小孩也很多，有一年，念建築系的表哥寒假不在家，我在他的房間裡看到掛著一疊他用炭筆畫的石膏素描，翻著翻著還不知道那是什麼玩意，那一次，我就帶著這個深刻的印象回家。總之，跟在爸爸的身後搭客運到貢寮車站再搭火車到台北，無論搭上藍色車廂的快車或慢車，有位子或沒位子，我們手提的包裹還是一樣重，在車廂內跟許多人擠在一起，空氣混濁，即使感到快窒息，心裡還是記得火車經過一個長長的隧道之後，就沒事了。感覺到火車頭吃力拖著滿載的車廂慢慢在軌道上前進，對於從鄉下到那遙遠的台北大都市，那段長途經歷的新奇感像是一趟歷險記。
長大以後來台北生活多年，我還是習慣在過年前夕搭車回家，同樣來回的路途，不再感到遙遠或新奇，姑媽家被拆去蓋高樓大廈以後，或者是有了電話聯絡以後，我們就不再去台北送禮，多年後我還是會記得爸爸對姊姊的心意，以前不能理解，現在想起來卻很特別，而我每次沒帶什麼東西回家過年卻是理所當然？
媽媽年紀大了，不用再多做一些粿或殺雞宰鴨送給親友，但是她為我們做的年夜飯，或是請天上的神明吃飯，該準備的飯菜一樣也沒少。她說爸爸常在過年過節時吩咐她要多買一些好魚、鮮肉，祖先留下來的田地給我們一切，所以祭拜的牲禮不能馬虎，也要好好煮一頓飯菜讓出外的小孩回來吃個飽。
媽媽有三個冰箱，除了日常的冷凍儲藏，過年前至少半個月，她開始慢慢張羅儲存材料，到除夕前應該都準備好了，通常不會再去市場搶購一番。反倒是在過年前一個星期，她已經炊好許多甜粿、包仔粿和菜頭粿，就等弟妹他們回家拿，剩下幾天裡，重新再做一些留在家過年，分量多的就先包好，存入她的冰箱裡。「甜粿過年，發粿發錢，包仔粿包金，菜頭粿吃點心！」一直到上次過年，我第一次聽媽媽念這樣有韻的俗語，原來她從小就知道做粿的習俗含意，而我從小就喜歡吃媽媽做的粿，且樣樣都不缺。
我那晚回到家，飯桌上飄著一大鍋豬腳滷蛋的香味，這可以讓我先挑幾塊配晚飯吃了。然後欣賞著桌上幾碗蒸好的發粿，「今年做的發粿，發得不錯！」媽滿意地說。當然已經切割成塊的菜頭粿，也是放在蒸籠用灶火慢慢炊熟的。看起來白嫩好吃的菜頭粿，裡面摻著五香的油蔥鹹味，還有切得細細碎碎的瘦肉、香菇、小蝦米和紅蘿蔔，而裡面磨碎的菜頭，正是從爸爸的菜園裡拔來的！
以前貼春聯的時候，一定要把「六畜興旺」貼在雞舍鴨寮上，可是，每次過完年，媽媽養的那群雞鴨幾乎全被宰光了！然而，我想著，不再張貼那些紅紙是多久以前的事呢？儘管如此，除夕的早上，我起來時，就看到桌上擺著幾隻剛蒸熟的雞鴨，表皮熟黃而油滋滋的，灶上還冒著團團白煙。放在牆角的電鍋呼嚕響地正在燉一隻紅棗雞，媽媽說了好幾遍那幾隻雞可不是買現成的，她還是想辦法提早買回來又養了幾個月呢！
快到中午，屋外的冷風飄雨仍不停，廚房內的灶火燃燒正烈地呼呼叫，灶上飄著煙霧充滿暖和。大鼎內的熱水正滾燙，媽媽將自己種的刈菜整個放進大鼎，她蓋上鼎蓋悶了一會兒，再掀開翻攪幾下，撈起來就變成長年菜了。她再添幾根木柴入灶坑，從冷凍庫拿出來的竹筍早已解凍，她要用大鼎做一鍋「桂竹筍鹹菜湯」，再煮一鍋「綠竹筍酸菜豬肚」，然後用豬油脂炒熟一鍋有豐富材料的白菜火鍋底，最後用灶坑裡的餘火燒熱水了。
媽媽用舊式廚房自有她的秩序，煮食的事，雖然我插不上手，但總算明瞭她一個人在廚房做事的條理，我也真希望能有她的條理和耐心，用在我的工作室裡好好料理我的作品。
雖然用大灶做了許多山產的料理，那麼從冰箱搬出來解凍的海鮮，正等著瓦斯爐上的油鍋熱烈歡迎呢！看到過年前的魚價逐日猛漲，媽媽慶幸提早買好了，現在「經濟不景氣」這句話常跑出來插嘴時，大家都在意斤兩。雖然很懷念從前「味噌龍蝦豆腐湯」的滋味，連大蝦和九孔一樣高貴，所以那兩條即將要煎的馬頭魚和石勞魚，就顯得非常大尾珍貴啊！甚至螃蟹也很難買，她只能買到整包去腳的花蟹肉，將蟹身肉用米酒撒鹽加醋，要浸泡整夜，然後放入番薯粉和蛋黃，每塊都攪拌均勻再放入油鍋，炸好的熟黃蟹肉堆疊在大圓盤裡，去年那道受歡迎的「黃金望斗」再現，真好看！
家人回來過年好像都有各自的時刻表？等弟弟一家人回來時，我們才將媽媽的料理端到大廳，廚房還有炒菜、剁肉聲，最後端出來的是一盤燙熟切片的Taco，還有一盤花枝炒花菜。媽媽每年為這桌十道菜的年夜飯得忙碌一天，在天黑之前讓家人在一起吃飯。將白菜火鍋加熱時，她總是匆匆地從廚房裡趕來入坐，然後開始夾長年菜分給每個人，嘴裡同時念著：「要食常年菜，才會長歲壽！」吃每樣食物年年都有她的祝福語，可是每年的滋味都不同。
回台北不久，看著沖洗好的照片，我想著年夜飯的滋味時，突然想到，記憶中怎麼年年都有豬腳滷蛋呢？我打電話回家這樣問，媽媽笑著說：「啊！就是像古早人講的，『吃豬腳，金銀滿土腳』！」
丹裡的肖像
三貂灣底，海水抵達的最深處。
核四廠核島區，曾有半農半漁半礦的百年聚落。
一句句，落筆如版畫家一刀刀的刻痕
本書是畫家吳松明對家鄉的回望與刻畫。
他創作不輟，卻始終無法將家人及家鄉入畫，所幸他多年來用文字留下了許多記錄，終於圖文併發，完成這部作品，也讓讀者得以貼近台灣東北角這處依山傍海，卻也總是「不設防」的地方──日軍在這裡登陸，核四廠悄悄在此出現，風頭與浪尾，也這樣侵襲及滋養著這裡的土地與眾生。
作者： 吳松明
出版社：我們出版
出版日期：2014/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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