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裡的肖像》春和伯 | 環境資訊中心
環境書摘

《丹裡的肖像》春和伯

2015年02月08日
作者:吳松明

版畫〈有鐵絲圍籬的風景〉,吳松明提供

怪手和推土機已將原本美麗的家園夷為平地,這是政府要蓋核四廠既定政策的結果。那些年裡,我並沒有走進反核遊行的行列裡,雖然偶爾會出現在立法院門口看遊行終點,只是站在旁邊觀看。我也只能帶著相機對著熟悉的鄉親面孔按快門,還有我的媽媽和鄰居們額頭上綁著布條來台北遊行的模樣。透過鏡頭看到他們焦慮不安,無奈的情緒,心裡懷抱著希望,度過漫長的遊行和等待,一年又一年地奔走,總是期待著渺茫的逆轉奇蹟出現,結果始終讓人期待落空。

希望總是在立法院預算表決的關鍵時刻浮現,冀望反核立委們能幫他們討回公道,但每次都是丟完雞蛋、吶喊發洩心中的失望的情緒,然後帶著肢體衝突的傷害和疲倦的身影回家。這些年來,不管多少人上街頭,政府總有辦法派出比遊行人數更多的鎮暴警察來圍堵。立法院內的立法委員為表決而扭打在一起,外面的百姓對不滿的結果發生躁動時,警察便將這些民眾當暴民來對付。全副武裝的鎮暴警察出動了,各個拿著盾牌、長棍、短棒逼近群眾,這些手無寸鐵的請願民眾總是被打得血流滿面、抱頭鼠竄。要是有學者專家提出一些專業的反對看法,他們總是可以動員更多的專家狡辯。無論發生過怎樣的抗爭場面,還是動搖不了政府堅定不移的威權政策。

政府要蓋核四廠,反正在那個戒嚴年代,村民是不知怎麼一回事地讓官方來徵收土地。政治解嚴之後,才看到環保專家學者來我們偏僻的鄉下演講,他們常在黑夜微弱的燈泡下,站在大廟口和小學的操場上真誠地講說,越來越吸引村民好奇參與,他們勞動了一輩子也從來沒聽過有這樣的怪東西。這教大家認清這個既定政策是怎麼一回事,再加上每逢選舉,許多民意代表打著反核的旗幟來吸引選票,村民都在這些過程裡漸漸覺悟,甚至勇於現身在一次又一次的反核隊伍裡,扛著鮮明的反核旗幟開著宣傳車往前衝,從此在我們家鄉沿海的大街小巷,到處都插滿了醒目的反核標語。

在這樣偏僻的鄉下地方,去參加反核遊行的村民有時出現在電視新聞報導的新聞畫面裡,但是熱鬧滾滾的場面總是帶著悲情。在剛開始的活動或聚會中,我偶爾會好奇地去聆聽,媽媽總是不放心地叫我們不要管閒事,說那不是我們小孩子的事。後來他們竟然都現身在反核遊行的隊伍裡。他們說好每次遊行挨家挨戶都會派人參加,頭綁布條的媽媽和鄰居的特寫意外地出現在一家晚報的頭版新聞裡了,現在他們都能說出一套反對的理由。這種變化是這反核運動在勢單力薄的情況努力的結果,有鄉裡的長輩真心參與維持到現在,而且他們想要更有組織地團結在一起。

有一次我回家從福隆火車站下車,已經沒有末班客運回家,我攔了一輛轎車順路載我回家,他們是一對中年夫婦,那天剛好帶孩子到東北角度假要回台北。路經鹽寮的核電廠工地,他便回頭對我搖頭嘆氣,也開始發牢騷:「為什麼政府都將核電廠蓋在台灣最美麗的海邊,你看,翡翠灣有核二廠,白沙灣有核三廠,現在福隆海水浴場將成為核四廠的出水口。我常常帶著妻小到東北角這邊遊玩,也常常去澳底吃海產,這麼自然迷人的地方,政府卻偏偏要蓋核電廠。」我聳肩沒回話,他又繼續說:「我台灣攏行透透,啊!那海水浴場直欲變溫泉嘍,海產店的魚蝦還能吃嗎?我們這一代在耗盡這資源,惡果卻要後代子孫來承擔……所以說不反核到底不是人啦!」他越說越激動,車子也越開越快,「嗯!是啊!我是在地人,我了解這些心情……」我感動地回應著他的話。

沿街有許多海鮮店,每到假日,看到許多外地人開車來澳底吃海鮮,每家海產店門口一定擺著大型透明的水族箱。水族箱裡養著許多種類的魚和蝦,氣泡不斷地冒著,魚悠閒地在水裡游來游去展示著身上美麗鮮豔的紋彩,龍蝦也活跳跳地不時動著那兩根長長的觸鬚。這些美麗的畫面當然是用來挑動遊客的食慾,主人隨時會拿著網子將牠們撈起,不久之後就成為客人桌上的美味大餐。

鄉裡的許多長者已經付出他們保護鄉土的心力,這些年來他們已經頭髮灰白,臉上多了幾道深刻的皺紋。他們除了努力宣傳反和理念,並說服那些贊成和官方合作的鄉親,還得抵擋民代和台電的利誘。在這些人當中,無意中聽到六十幾歲的春和仔伯反核事蹟令我印象深刻。那一年的的大年初二,我去他的雜貨店跟他閒聊之後,使我明白他們這些年來反對蓋核電廠的苦心,即使情況是那麼不樂觀,意志仍然堅定。

他提起鹽寮海邊的那座抗日紀念碑,笑著說當時清兵早就潰逃,根本沒人去阻擋日軍登陸。想起兒時回憶,他生動描述著日本人從那海灘順利登陸後蓋了一座銅鑄彈頭形的「登陸紀念碑」,他們變成殖民地的小孩後,每年都得到那裡參拜。終戰以後,才被敲毀用水泥改建成如今的「抗日紀念碑」,碑文上寫著多麼神聖偉大的抗日精神,但不知這意義何在。事隔多年,眼見政府決定在同樣地點蓋核四廠,即將空前巨大地改變家鄉的命運才使他憂慮,他同樣疑問著:「這個彈頭形的核電廠如果沒人反對,將來蓋好之後就像一座新的『登陸紀念碑』,那將是我們新的悲哀啦!」他怕我不了解過去和現在的歷史變化,耐心地敘說著地方上的歷史和他豐富的核能知識。

他當反核自救會的會長多年,即使被抓去關過,仍然是地方上反核運動的推動者。「所以每逢過年過節,政府的官員和台電高層人員一定會來找我,每年的大年初二,他們一定出現在我家門口,我總是叫他們不要跨進大門一步!」他們來找他不外是要安撫攏絡,他嘆了一口氣說:「這種事情哪有什麼平衡點,不能蓋就是不能蓋,不然就是讓雙方有公平機會說個清楚,他們私底下找我,以為擺平了我就可以一切都解決!」這些話聽了讓人激動,「我如果想要有好處,只要跟鄉公所合作,或去標幾個台電工程來做,幹嘛還在這裡開雜貨店!」他嚴肅而堅定的語氣讓我產生一種尊敬之心,接著他說:「你看,住在鹽寮那個姓陳的,他的哥哥做苦工讓他讀書,能在政府機關做事,不出來幫忙也就算了,居然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說他代表全貢寮鄉的民眾支持核四建造計畫……唉!我們也已經老了,你們年輕一代的讀書人再不站出來,老是被他們說成這些反核的人都是不識字的老人!」

是的,我們這一輩的年輕人,都到外地念書拿學位,成為社會的新階級,教育使我們和土地的感情脫離。當我們在社會上努力工作獲得地位和待遇時,又怎會去破壞自己的形象和鄉裡這些反核的長者走在一起呢?受過政府這麼長久的教育,使我們以為真正的家鄉好像是在遙遠的地方,我們怎會去懷疑政府苦心為民眾福祉著想的公共建設?「快去!把你們這些讀書人找來,下次有遊行,我一定會做個牌子給你們拿,上面就寫著『貢寮鄉知識青年代表』,讓他們睜大眼睛看看!」他看到我猶豫的表情,於是大聲地說:「啊!現在感傷沒有用,要去行動,行動才能解決問題啦!」


《丹裡的肖像》立體書封。我們出版提供

丹裡的肖像

三貂灣底,海水抵達的最深處。
核四廠核島區,曾有半農半漁半礦的百年聚落。
一句句,落筆如版畫家一刀刀的刻痕

本書是畫家吳松明對家鄉的回望與刻畫。

他創作不輟,卻始終無法將家人及家鄉入畫,所幸他多年來用文字留下了許多記錄,終於圖文併發,完成這部作品,也讓讀者得以貼近台灣東北角這處依山傍海,卻也總是「不設防」的地方──日軍在這裡登陸,核四廠悄悄在此出現,風頭與浪尾,也這樣侵襲及滋養著這裡的土地與眾生。

作者: 吳松明
出版社:我們出版
出版日期:2014/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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