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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崴媽媽面對的大山

2015年06月24日
作者:林正修

張博崴是一位醫學院學生,因為媽媽從事英文補教的關係,他自小就到國外接受山野訓練,在國外爬山時也曾迷路,但最後卻也自行脫困。2011年他獨自一人攀登南投白姑山,因為山裡的地標921大地震後改變而迷路,他打了一通電話求救,但警消搜救多時卻無功而返,最後博崴在河谷失溫而喪命。

台灣是全世界高山密度最高的島嶼之一,圖為玉山。攝影:Kailing3。來源:維基百科。CC BY-SA 3.0

博崴失溫的關鍵在於台灣山岳的特殊性,與博崴在國外習得的知識相反,台灣低緯度與高濕度的河谷並不適合做為迷途時下山求救的通道。正確的做法是往向陽的山頂走,儘量讓搜救者看到。

博崴的父母在喪失愛子之後,成立了面山教育的訊息平台。他們四處奔走,呼籲國人重視山野教育與尊重原住民文化。同時他們也提出國賠訴訟,要求調查南投警消在搜救的過程中,是否有疏漏而延誤了救援。日前台北地院判決政府該賠償張家276萬。消息一出,相關的社群意見兩極,一方為警消抱屈,認為此判決讓基層士氣受挫。另一方面山友多認為這是整頓救援體系的契機。博崴媽媽對此回應說,訴訟是針對國家機制,非對基層警消。

博崴不算山野運動的門外漢,但還是因為過於自信而付出生命的代價。負責搜救的埔里分隊長王繼增就說博崴「獨自一人入山而且連打火機都沒帶,實在不可思議」。這個早逝的生命提醒我們把知識在地化是性命交關的大事,而現有的體系面對這些大事時又是何其地粗疏。

如何與山林海洋相處

其實台灣何止不知如何面山,也不知面水及面對其他無法迴避的風險。台灣每年約有500人死於溺斃(含輕生),與OECD中的21個海島型國家相比,台灣兒童(14歲以下)的溺斃比例最高。是水域活動發達的澳洲的36倍。同時台灣每年因交通事故致死的人數將近2000人,因死重殘的人數也在此一倍之上。人均傷亡的比例近日本的3倍。

對於一個號稱少子化是國安問題的社會來說,卻縱容如此慘烈的人命傷亡一再發生,就不是個別部門(如教育)或政策宣導出了問題,而是社會的構造與集體心理出現了嚴重的缺陷。

博崴媽媽及友人在臉書上反省道:「我們一直都在一個『不』的環境下成長…長年下來,人民的思維是缺乏獨立與創意,人民的精神是缺乏冒險的精神。」儒家思維在面對風險時,最慣常的反應就是趨吉避凶。這種思維慣性形成於千年科舉與皇權統治,再加上近代的殖民、威權政治與國際產業分工,使得東亞社會難以發展出可以面對風險的獨立人格與必要的社會支持。

在東亞的百年來現代性探求中,已經有許多令人艷羨的成績,但也有些學費一付再付還是學不到教訓。好奇心不足是東亞式心靈的普遍的問題,但沒有好奇心並不代表沒有風險,缺乏冒險的精神讓東亞社會在網路的時代創新的底蘊不足,而漢人社會習慣地把集體該克服的危害當成個人的不幸,進而跪求父權國家的強勢作為,更是公民社會長期矮化發展的病徵。

東亞模式天花板

東亞的學生在數理的競賽中名列前茅,但絕大部分的學生都缺乏動手實作的能力,這是東亞模式的天花板,從高端製造、科研文創到人生應變都可以看到類似的瓶頸。如果生死交關的知識無處可以習得並交流驗證,代表這個社會的知識生產體系是失敗的。規訓式的學習可以發展出世界級的供應鏈,卻產生不了能玩敢博的快意人生,也不會有真正的創新。

讓我們再以一個海泳常識離岸流(rip current)為例,重新檢視風險、知識與社群三者的關係。許多海岸的溺水案例都發生在泳者體力耗盡卻無法回到岸邊,原因無他,就是連個破碎浪區之間,必定會有一個離岸的水流。泳者置身其中只會一直被帶出,正確的做法是順流向兩邊游開,再趁勢上岸。這幾年來網路開始流傳如何識別離岸流並學習自救,然而在此之前,相關資訊大多是嚴禁下水游泳的無效宣導。但網路可以傳播新知,卻不會自動減低溺水的案例,關鍵在於如何透過創新的建制把概念變為體驗,將知識轉化為操作性的準則。

傳統上,家庭一直被視為東亞社會的核心單元,家庭也的確是體驗風險的重要元素。但東亞的人口結構與家庭組成正在激烈的變化,耳提面命式的經驗傳承正快速地失去正面的效果。如果沒有被尊重與傾聽的習慣,昔時不畏危險的青少年以後也變成焦躁不耐的父母。可能事實是,面對新類型的風險,父母並不比即將成年子女有更有經驗。多樣的風險及其體驗將改變東亞家庭內部的權力關係,平視年輕人面對的風險抉擇才是對話的開始。

積累在地智慧 降低人命傷亡

然而要提振國民的冒險精神也有兩條不同的思路,一條是強種尚武的國家行為,另一條路徑是公民自力的社會重建。前者自大航海時代以來,就是歐美文化的主流,亞洲的日韓中也有相應的建制。對於特定的場景或項目表現(如奧運),國家行為的確給力,但卻失去了社會自省及與他者對話的難得機會。公民運動也許無助益於得獎拿牌,卻能真實積累在地的智慧及有效降低人命的傷亡。

台灣對山海的管制有著明顯的殖民與威權的脈絡,即便解嚴多年,台灣山野體系中仍有嚴重的「漢番界線」。大部分體質上遠遜原住民的漢人登山客,安心地把原住民嚮導當挑夫使用,讓他們的膝蓋提早退化,卻不知珍惜原住民數線千年來與山海共處的在地知識。所以第二條體驗山海的路徑,就是以公民的力量善用網路與技術,並在台灣內部最大力度推動原漢和解。在這個意義上,台灣的面山之路,就是自我去殖之路。

在這條路上,台灣和博崴媽媽前面都還有一座大山。想要攀越此山就必須手腦並用,勞心者與實作者心意相通,虛擬與實體並進,更要求我們心懷敬畏,尊重山林原來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