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加發來微信*,他從西寧到昆明,約好了見一面,可接下來便沒了消息。再次聯繫的時候,他已經人在成都了。他說時間安排太緊,期盼下次再見。幾年來匆匆忙忙,多少次都 這樣失之交臂。總是讓人懷念2010年前後在青海白玉的日子。那個時候真悠閒,雖然都忙著不亦樂乎,可沒有壓力,跟著感覺走就是了。
那一年的6月,我跟著他和扎西桑俄在離白玉不遠的一條山溝裡觀測金雕的繁殖。
想為環境做點事 觀鳥喇嘛行動中
海拔升到4000多米了,陡峭的山崖上,我完全沒信心跟上他們,便在半山腰一個勉強立得住腳的地方,遠遠看著他們登上山頂,慢慢接近崖壁上的金雕的窩,這是正在監測的九個金雕巢穴中的一個,他們要記錄這些大鳥的生活史和生存狀態。金雕媽媽發現有人接近,便急匆匆飛走了。扎西說,這是金雕的生存策略,它希望引開入侵者,以保護新生的幼鳥。
幼鳥有兩週大,盡責的父母為它們儲備了豐盛的食物。窩裡有旱獺、黃鼠狼、高原鼠兔。他們的協會關注白玉周邊的野生動物種群狀況已經好幾年了,每年6月,當高原短暫的夏季到來的時候,他們的會員便全都在山裡。扎西和朱加也喜歡這樣:「到高高的山上去,看看遠遠的地方,讓乾乾淨淨的風吹在臉上。」
天空是那樣的純淨,荒涼的曠野裡,絳紅色的袈裟尤其的醒目。我一直都知道,這倆傢伙是兩個徹頭徹尾的另類喇嘛。
然而,如果不是跟隨他們在荒原上游歷過,你都想像不出這世界上會有這樣的一些人,他們的文化,他們的信仰,會如此地珍視大地上的一切生命。朱加和扎西都是青海白玉寺的喇嘛,都是出生於1970年,同一天出家,在同一個班裡學習。
後來,有感於環境問題日趨嚴重,他們希望做點什麼來動員公眾。扎西喜歡觀鳥,人稱「觀鳥喇嘛」,他們的協會便叫「扎西觀鳥協會」。 2008年,「扎西觀鳥協會」正式註冊為「年保玉則生態環境保護協會」。
年保玉則是巴顏克拉山脈的主峰,位於青海和四川交界處,海拔5380米,也是長江和黃河的分水嶺。冰川下,160多個湖泊和1900多個水源,滋養著高原上美麗廣袤的牧場。這座受人敬仰的神聖山峰,是藏族世間九尊之一,念青唐古拉山神的舅舅。相傳,也是果洛藏族的發祥地。至少在2012年的時候,神山下的大部分溝谷和高原面,除了當地牧民冬夏之間的轉場,那裡依然是少有人煙的荒野,美麗而神聖。
為高原猛禽留後路
扎西擔任協會的會長,朱加是秘書長,會員也從僧侶擴展到了更多的有著慈悲之心的人們。尤其他們是出家人,在牧區有著天然的影響力。只要把道理講到了,人們都會支持他們的。就如高山兀鷲在近些年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困境。
春夏相交的季節,是高原上的食草動物青黃不接的時候。冬天的草沒有了,夏季的草還沒長出來,一些老弱生病的犛牛都餓死了。食肉的猛禽們,會抓住這個美食的季節養育下一代。
近年來,千里之外的旅遊者改變了高原猛禽的命運,商販們把死了的牛運到大城市做牛肉乾,大鳥們飢餓的日子來臨了。 2009年,扎西和朱加就拍了一部紀錄片,講述高山兀鷲的命運。他們動員老百姓,如果家裡死10頭犛牛的話,你可以賣掉8頭,扔2頭扔到野外,給兀鷲、遊隼和紅隼留點食物。
自然紀錄 守護神山生命
會員們根據各自的興趣分別承擔著不同的工作。有人負責收集牧區的歷史和傳說,有人負責關注氣候變化對動物和植物的影響。喜歡昆蟲的土巴,他的任務是野生動物種群數量監測;拉日澤喜歡狗,他要蒐集藏獒的故事,還要負責牧草的監測;朱加除了協會的影像拍攝,還擔當著周邊地區磨菇種類的調查;勒旺是一位普通的牧民,他的任務就是記錄冰川的退化。他愛那座雪山,拍攝過數不清的照片。靠著一把藏刀、一個簡陋的睡袋和帳蓬,靠著一餐兩根火腿腸一包方便麵,登上山頂,享受在雪山上俯看世界的感覺。
每年的8月15日,他都要登上冰川,記錄冰舌*的位置。 2009年,他發現了一次巨大的冰川下滑。他說,冰舌前方的湖泊如果繼續擴大的話,說明冰川已經融化得很快了。如今,他已經記錄了整整12年冰川退化的數據。根據他的記錄,年保玉則冰川每年都在以10米的速度在退化。 2015年在巴黎氣候峰會期間,聽著無數的學者們的無數的演講,我想得最多的是年保玉則神山下的朋友們。氣候變化、瀕危動植物保護,這都是當今世界的頭等大事。
這些喇嘛和牧民,卻與高不可攀的學術界做著同樣的事情,唯一的差別,是他們沒有一分錢。這是一個參與世間的協會,他們從大自然中獲取撫慰心靈的力量,以平等之心,服務著神山下的所有生命。
保護生物多樣性的慈悲心
早先,扎西的漢話不好,是大名鼎鼎的紮多為他做翻譯。後來,扎西已經可以不用翻譯了,而朱加死活不說漢話,總是用燦爛的笑容對付你。但一年多後,我發現朱加居然已經可以用漢語發短信發微信。不是說某種語言比另一種語言優越,而是說他們的學習能力真的很厲害,他們做著非同尋常的事情,並努力地向外間的世界學習並溝通著。但這不妨礙他們有自己獨立的思考和立場。
扎西說過:生物多樣性保護不是為了人,是為了它們自己。我們幫助人,是為了人;我們也幫助野犛牛,是為了它們自己。參加了幾次環境方面的研討會,扎西有一個重要發現:他認為西方人說的保護和釋伽牟尼佛說的保護是不一樣的:保護什麼?誰保護?怎麼保護?為什麼保護?西方的保護觀念太以人為中心了,而在他們的理念中,人並不比別的生命更重要。雖然他們的協會稱作「環境保護協會」,但他們自己並不喜歡「環境保護」這個詞。他們認為,他們所做的並不是保護所謂的環境,他們只是在做菩提事,協會是一個菩提心的協會。因此,對於想要加入協會的人來說,他們的要求是要知道我們為什麼要保護,為什麼保護,是為了所有的動物和植物,而不是為了人。他們最討厭的一條漢地標語就是「為了人類的未來保護環境」。
在牧區的日子裡,他們一直在顛覆著我的一些觀念。他們對生命的解釋,人在世間萬物中的地位等等,都在讓人重新認識此生的世界。例如牧場上的鼠兔,我們可以為它列出一百條惡行,可扎西和朱加不會這樣看:它們也有兄弟姐妹,也有妻子情人。高原鼠兔一千年前的歷史書裡就有記載了。它今年明年多一點,五六年後就沒有,過很多年後,它又會多起來,這是大自然的規律。我們撒了毒藥,鼠兔是殺死了,而以它為食的有三十多種動物,如狐狸、藏狐狸、大獾和紅隼等等,也包插括現在珍稀得不能再珍稀的雪豹。沒有鼠兔,它們全都要餓肚子。而高原鼠兔發展得很快,牠吃的動物發展得很慢,長此以往,平衡就打破了。
2009年中國-歐盟生物多樣性項目資助的鄉村之眼培訓之後,會員們拿起了攝像機*,用影像的方式記錄環境。幾年來,《牛糞》、《寶瓶》、《我的高山兀鷲》、《索日家的雪豹》等片子都獲得公眾好評。他們用影像講述他們的歷史和傳統,記錄環境的變遷,以及變遷帶來的文化衝突。這個過程中,片子外的故事比片子裡的故事更值得回味。彷彿出家人注定拍不了野生動物題材。如拍狼、拍雪豹、鼠兔,每到自然界的殘酷現實出現的時候,他們就下不了手。
朱加買了一個非常好的相機拍雪豹,等了好多天,雪豹來了,正要攻擊羊群,他扔下相機救羊去了。等把雪豹嚇跑了,才想起他到山上來的目的。狼也是這樣,狼吃了牛和羊,老百姓說狼可憐,它又不會吃草,殺了它們還得為它們超度。有一次看一個培訓小組的片子,貓和鼠兔,貓正準備撲向鼠兔的時候,鏡頭拉開了。大家一陣遺憾,培訓老師問他為什麼不等到最後的一撲,他的解釋讓人心裡一震。他說:他是出家人,不忍看到殺生。佛教教育下的環境倫理觀念,決定了高原的人與自然的關係。
2012年跟著朱加到年保玉則山裡做植物調查,濕地裡蚊蟲特別多,叮到人一直要死叮著你不把肚子吸得滾圓滾絕不鬆口。黃昏時分,正是主人把牛群趕回帳蓬時候,年輕的僧人普哇加那些天在拍酥油的片子。逆著陽光,蚊子叮在普哇加的手臂上,你能看到蚊子的肚子在迅速長大。普哇加並不驅趕它們,坦然地讓它們從一個小黑點變成一個通體鮮紅的小血球。反倒是我忍不住幫他把蚊子拍了。
阿底峽*的弟子問他:「用一句話來概括佛教最重要的特點是什麼?」
阿底峽回答說:「那就是把菩提心給予世間所有的生命。」
我問扎西:「什麼是菩提心?」
扎西回答說:「平等地看一切生命,包括一個蟲子,那就是菩提心。」
他們只是一些普通的僧侶,這些出世的人,卻在實踐著拯救世俗的大事。他們與年保玉則的山峰與大地融為一體,他們就是雪山,就是冰川,他們就是河流,就是飛鳥,就是昆蟲,他們以佛陀的大愛之心,守護著這片原初的美麗荒原。
- 微信:通訊軟體名稱。
- 冰舌:冰川冰沿著地表或冰面向雪線以下緩慢移動而形成。
- 攝像機:中國用語,攝影機。
- 阿底峽:印度高僧,對西藏後弘期佛教貢獻極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