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海灘 | 環境資訊中心
廖鴻基

失落的海灘

2001年08月03日
作者:廖鴻基

小時候,阿嬤常常在黎明時刻牽著我的手沿著北濱海灘行走。這一段城市海灘由砂礫及鵝卵石斜鋪而成。我們在黎明前的昏黯裡踩著窸窣碎響一步一腳痕沿著海灘行走,等待破曉。光影隨著浪濤節奏時刻都在瞬變,沾浮亮點的波浪自東方天際波波拍湧上岸……海天逐漸破曉……一輪火紅日頭從海面冉冉升起。

我始終記得小時候在海灘上看日出的場景,那光影變化如旗幟紛飛,那拍岸捲浪滾動砂礫吼音如鼓……海灘上的每一秒、每一刻彷如都在禮讚一天的開始。

也曾經在黎明時刻走到市郊南濱海灘,一群南濱村民在海灘上牽罟拉網,將魚群從海水裡拉拔上來,像是在和大海拔河。

中秋夜,南、北濱海灘上處處都是賞月人潮,一叢叢漂流木燃起的火堆照亮了海灘熱鬧。

年輕時,每當心緒僵硬或怨憤不平時,我喜歡在沙灘上獨坐,看浪緣魚鰭擦切出海,看雲朵梳弄天光潑墨成海面瞬動的斑塊,看招潮蟹沙灘上橫行招潮,看灘上烙印的腳跡一步步向我走來……拍岸的濤音總能安撫我不平的情緒。

現在,喜歡和朋友們一起走海岸,一起感慨那已然失落的海灘。

海灘是海洋及陸地兩個領域的交界,有時衝突,有時纏綿。我總是覺得,海灘是海陸兩個世界以外的獨立的空間;海浪在這裡挺舉、渦捲、覆岸拍盪,將灘上的砂礫一遍又一遍地淘洗、搬運、剝奪或堆累。海浪沖成白沫在灘上不停地親舔、塗抹及滋潤。海灘是軟動的海洋及僵固的陸地兩個世界長久包容、協調出不硬不軟的特別空間。

是那麼樣的精挑細選,這裡成就一泓細沙、那裡一灣卵礫綿延鋪陳。海灘承風受浪,灘上的波折沙紋都書寫著點滴浪痕及款款風痕。海灘上所有的線條都是柔美的。

什麼時候起,這長久以來修為的海陸均勢漸漸失去了平衡。海岸的不當開發、地下水的超抽、水土保持的破壞、砂石的大量開採……海洋及陸地的爭端又起,原本寬容的海洋,如今錙銖必較地在海岸邊不斷地尋求補償。

對於這海岸侵蝕現象,我們用了最原始的方法”圍堵”來整治。大禹治水的故事我們耳熟能詳,而我們仍用了最粗糙的方式來防堵。我們沿著海灣修築了防禦工事般的消波塊長牆來圍堵海洋。我們看待海洋是個入侵者。

我們的海灣失去了優柔的弧線,我們的海灘被水泥消波塊佔領,我們的海灘變成是暴力殘跡的戰場。台灣寶島成了台灣堡島,我們在海灘上興構圍牆,我們像似在興築自己的監牢而不自知。

當我們嚴厲拒絕海洋的同時,我們也將自封於陸地、自絕於海洋。

好不容易政治解嚴了,海域活動的限制逐漸開放,我們終於有了親近海洋的機會,沒想到,我們又築起了沿岸消波塊長牆,再一次,海洋與我們深遠隔離。

我常常想,所有的海岸消波塊工事若純然是為了保護海岸,那是不得不的選擇,我們得有所犧牲及承受。但是,我們懷疑有多少是為了消化工程款、有多少是為了酬庸地方政客……而讓消波塊文化成型,而讓我們的海灘蒙難……況且,防治海岸侵蝕圍堵畢竟不是唯一、也不會是最好的方法。

一個失去了海灘的海洋城市,一個失去了海灘的海島國家,一個將不再有海灘記憶的海洋子民……我們失去的不僅是一個領域、一個空間,我們失去的將會是我們海洋的夢。

本文原刊載於2001.07.28聯合報37版聯合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