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聯邦政府衛生署寄給我一分研究計劃申請書要我評核,當時,我心中有諸多懷疑,衛生署的研究補助費都是與疾病和治療有關的,申請的人,大部分來自醫學院或疾病研究機構,與我這個學海洋生物的人,真是八千里扯不上關係。
看完申請書的第一頁才知道研究的內容雖然是老年病,但用的材料卻是生長於墨西哥海灣的一種章魚。這是一種小型的章魚(雞卵一樣大),正常生命不足兩年,長大交配後就死亡。但是在實驗室中如果用藥物阻止精子和卵子的發育,而不允許交配,則各可活到10歲左右。換句話說它們可延長正常壽命的5、6倍。
申請人之一是醫學院免疫系的教授,另一位則是動物系的教授,是一位小有名氣的海洋生物學家,衛生署的用意顯然是要我對章魚作研究資料的事情作些評論。
我對章魚沒有深入的研究,但曾經有一頭章魚──湯姆琳,卻和我有一段深深的緣分。
若干年前的一個夏天,當我在星期五港海洋研究所作研究生的時候,我的課餘工作是「導遊」。每個週三和遇六下午,海洋所對外開放。我的責任是導引一批批遊客們參觀各種海洋動物,而也介紹或答覆各種有關海洋生物和研究所的問題。遊客們龍蛇混雜,有退休的老教授、有抱在懷中吃奶的孩子,也有不少來自國外,英文也不會講的男男女女。他們都充滿了好奇,非常友善,非常合作,從他們那裏,我也學了不少人情事故的微妙和可愛。把一群不同背景、不同文化的人放在一起,就組成一個小小的社會。這個社會,雖然有語言交流的困難,但目標一致、方向一致,就顯得那麼有活力、那麼有趣味。
在我管理的各種動物群中,有一隻章魚,是海洋生態班上的學生替我捕獲的。因為它體大雄壯(一隻腳尖到另一隻腳尖7呢長,體重32磅),很像我一個踢足球的朋友湯姆,於是就叫它湯姆,後來才知道它是雌性的,便加了一個琳字,正式命名為湯姆琳。
我替湯姆琳裝置了一座50加崙的玻璃池,做了一方木製的蓋子,再用10公斤重的水泥磚壓在蓋子上,免得她逃走。這樣,我們相安無事地過了兩個月。
每天下午3點鐘,我會替她送一隻蟹或海蚌作餐,這時她就會不停地走動。她的每隻腳上的吸盤像酒杯一樣的輕巧地印在玻璃上,再有秩序地挪開。她的體色由白轉紅,由紅轉白,是一種複雜的信號。讀了一個夏天,我只了解到一點點,信號的深淺、信號的頻率是與饑餓、興奮和恐懼有關的,是一種感覺,是一種情緒。
有時我找不到螃蟹,找不到蚌殼,也會到她的池前站立片刻。這時她也會不停地走動,不停地變色,但不久她就又回到自己的角落安定下來,靜靜地用鰓把水吸進噴出,平安地呼吸著。後來,我知道她已認識了我,因為只有我站在池前的時候,她才搖動長足,變變顏色,是友善的招呼嗎?是無言的傳情嗎?多麼可愛的語言-其他人站在池前是不曾引起同樣反應的。
每週五,我替她洗池子,這是件辛苦的工作,我必須用雙手把她捉放到一隻大水桶裏,為了避免被她的牙齒咬著,只好把手握到頸子上讓她的長足自由地掙扎,有時她的腳會繞到我臂上、頸上、用吸盤吸著我赤裸的皮膚。
每逢這種機會我就記起了我第一次與章魚見面的經驗。那時我的導師弗奈爾博士和我要低潮帶採集,我們看到了一頭大章魚,擱淺在一個水窪裏,於是我們就用石頭築了一溜圍牆,把牠包圍起來,預備行前把牠帶回實驗室。之後,弗奈爾和我走開了,各自尋找自己要找的動物。
當我回到章魚的水窪時,正好牠已爬出了圍牆,向海方移動。我毫無經驗地突然把牠抱起來,而牠驚恐地把幾雙腳纏到了我頸子上。那一瞬間,我想起恐怖電影裏章魚吃人的鏡頭,而頸上的感覺,也可怕到了極點,我大聲呼喊,把牠擲下,像是死裏逃生。弗奈爾在不遠處以為我發生了意外,急著向我跑來,不幸滑跌在石頭上,把足踝摔壞了,他一拐一拐地走向我,了解到真相後,我們相視大笑,眼睜睜地讓那隻章魚爬向水邊,消失在春潮的波浪裏。
有了這次經驗,又對弗奈爾的受傷感到深深的歉意,只要有機會,我就故意讓章魚的腳搭到我臂上,我已不再害怕,而且有了種親密愉快的感覺。所以每次替湯姆琳洗池而讓她把腳纏在我臀上和額上時,看到的人都搖頭驚嘆,有的人以為我工作認真自我犧牲而大大誇獎,有的人則以為我神經不正常,是個問題人物。
賈福相
我的「朋友」湯姆琳 (上)
2002年07月28日
作者:賈福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