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了清喉嚨,嘎嘎叫了兩聲,便失了興致。
這裡放眼望去是一片空曠農地,我站在當中的一根竹竿上,風一陣一陣刮著,但遠比另一個在北方的國度要來了溫暖,即使路過的人包得像雪人一樣,我還是這麼認為。風吹著我的羽毛,幾根不聽話的小羽毛翹了起來,我無心整理,看著插到一旁枝頭上的蝗蟲開始發呆。
我等著誰?有點記不得了。
這幾年來我一直住在這個地方,看著同伴來去,當北風刮起後不久,他們來到,當南風初始時,他們離去,我始終還是住在這裡,成為人類口中那種「不會遷徙的候鳥」。其實,當初的當初,不是如此的,我也曾經飛越過那海洋,我仍然記得那路徑,到何處是停棲的時候,而何時該是啟程。血液中一直有種不明的聲音,要我離開,要我回去,要我明年再來。
只是我壓抑了,我在這裡看到了比北國更炙熱的溽暑,我經歷了幾次可怕的颱風,那不下於遷徙時的嚴苛環境,幾乎洗刷掉我當初留下來的原因。
我轉頭用喙理了一下不乖的羽毛,這一身的羽毛是我賴以維生的工具,也是我自傲不己的原因。在北國的日子裡,多少美麗的雌鳥被我一身羽毛給吸引,我總早早到了那個懷念的農園,初到之時便開始鞏固好我的領域。從那片樹林,一直到那池塘,都是我的領域,我在那是個驕傲的領主,虎視耽耽的同伴被我趕走,我在枝頭上插滿了食物,等待著我的公主。
我想起來了,是她的綠故,讓我壓抑了回北國的念頭,事情就發生在那年冬天,一個對我而言遠比北國冰雪還要冷酷的冬天。
我記不得公主的樣子了,只記得她那慘烈的聲音,那悲嗚銘刻在我的記憶裡,滲透到我的血液中,壓抑了我的本能,決定了我的行為。
那天,就在我現在所在的這個地方,我們從北方初到這對我們而言十分溫暖的島國,她說,她喜歡那潭水的樣子,於是我依了她,不再飛往南方。長途飛行耗費了我們太多的能量,她顯得十分疲累,我指了農園中的一根竹竿,要她去那歇息一會,我好去張羅點食物。我以往不曾在這島國停留太久,因為長老曾告誡過我,警告我這裡的平靜源自於過多的危險。
我還是依了她,因為她喜歡那潭水,我也開始跟著喜歡起來。
我往旁邊的草叢飛去,一下子便叨起了一隻肥美的蝗蟲,我覓食的技巧總讓她傾心不己,於是她幫我生了窩可愛的小伯勞。我突然聽到她的呼救,我看到她懸在我指的那根竹竿上,我嚇傻了,蝗蟲從我嘴上掉下,掙扎著飛走,我眼中己經被她亂拍的翅膀,驚飛的羽毛給充斥塞滿,蝗蟲不再重要,我的她到底怎麼了?
她懸在那竹竿上,腳上被一圈繩子纏繞,我咬著、撕著,她哭喊著要我救她,我的聲音也開始帶著哭聲,誰來呀?來個人呀?
人來了,人終於來了,只是他拔起了那竿子,帶走了她,熟練地將她塞於一只網袋中,我看到好多同伴也在那袋中拍著翅膀,其中還有曾經與我打上好幾架的人。
後來,我就再也沒有看過她。我忘了幾個冬天幾個夏天了。
從此我一直停留在這個地方,我終於體會到當初告誡我的長老,他的語重心長是來自於多麼深沉的悲痛。我仍然發著呆,太陽落到海的那端,星星開始浮現天空,南方的燈塔開始閃著光芒,對於人類而言,它提醒著航行的船隻安全的方向。
於是,我從那年冬天之後,每當北風刮起,便站在這竿上,提醒著初到同伴,指著遠方,安全仍然還在遠方,這裡的平靜源自於過多的危險。我不想再聽到那悲嗚響起,我腦海中全是她飄落的羽毛。
《後記》
故事的主角是很有名的紅尾伯勞,台灣挺有名的候鳥,曾經是挺有名的「食材」,楓港往南沿線,烤鳥的攤位林立,在早年真的是純正的伯勞鳥,在這幾年可能己經改換成其它的鳥類。
故事地點,我擺在墾丁國家公園龍鑾潭北岸與東岸,那裡對我而言是個極私密的賞鳥地點,得循著小路方能到達潭邊,東岸與北岸目前仍然有維持部份的農作,也是國家公園管轄範圍的邊緣地帶。
鳥仔踏,這是一種極為精巧的捕捉器具,在墾丁國家公園擔任解說員時,曾經學習過如何架設,而十年過後,當我因學校課程需要,向國家公園管理處要了兩組鳥仔踏,想要作為展示用時,卻壓根忘了該如何操作。它充份地利用了紅尾伯勞喜好停棲在空地中「孤立竿」上的習性,撇開保育問題不提,不由得要讚賞當初發明者的細微觀察力與設計功力。
只是類似的方法被運用到另一個地方,捕捉的是更大型的猛禽,而這捕捉的行為,並沒有因為國家公園的查緝,而稍有停息。對於國家公園而言,這是十分大的傷害,「平靜源自於過多的危險」,表面上的安全,其實未必對鳥類而言是種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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