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黑鳶中毒的線索,揭開過去大毒殺的年代(上) | 環境資訊中心
專欄

從黑鳶中毒的線索,揭開過去大毒殺的年代(上)

2019年01月10日
作者:洪孝宇(屏科大鳥類生態研究室研究員)
編按:日前台東市郊農田周圍發現上千隻野鳥暴斃,死因由相關單位檢驗中。屏科大鳥類生態研究室研究員洪孝宇建議,發生大規模毒鳥事件時,利用1999市民專線通報或是直接報警,可以獲得最快的處理。且死鳥撿拾後應交由農業處做檢驗和統一銷毀,不要自己焚燒或掩埋以保留證據。
他也表示,抵制謾罵對事情沒有幫助,徒增對立和衝突,因為農民毒鳥有其歷史成因,在早年也曾是政府宣導的防治手段。洪孝宇分析1970~1980年代間黑鳶大量消失與農田毒害的關聯與歷史成因,並登上國際猛禽研究期刊。本文為該篇論文摘述,提供理解農民下毒的另一種視角。

農地毒鳥駭人聽聞,不過其實有其歷史緣由,作者認為應以理解代替謾罵,共同尋求解決方案。(圖片提供:洪孝宇。

黑鳶,可能是全世界數量最多、也是最適應人為環境的猛禽,但在台灣卻一度瀕臨滅絕。2011年,當我們接續沈振中老師的觀察,剛開始投入黑鳶研究時,黑鳶在台灣大量消失的原因仍是個謎,而當時全台灣的黑鳶數量還不到200隻。後來我們展開了黑鳶幼鳥的繫放追蹤、發現亞成鳥接連中毒死亡,追查發現是撿食農地死鳥和老鼠導致的間接(二次)中毒,而農地死鳥和死鼠則起因於為防鳥鼠害的故意毒殺。這部分的故事已經呈現在由梁皆得導演拍攝、2015年上映的《老鷹想飛》記錄片之中。

不過從這些近年的、零星的中毒案例,真的能夠解釋過去黑鳶大量消失的原因嗎? 在《老鷹想飛》上映之後,我們仍持續調查農地毒鳥事件,也藉由臉書社團「寂靜的秋天-農地毒鳥回報」收集全台資料,並進一步查詢過往農業文獻,試圖找出黑鳶中毒跟過去大量消失之間的關聯性。終於,有關台灣黑鳶遭遇二次毒害危機的論文,在近日被國際猛禽研究期刊接受刊登,標題是〈Recent Avian Poisonings Suggest a Secondary Poisoning Crisis of Black Kites During the 1980s in Taiwan〉(Journal of Raptor Research 52: 326-337)。以下重點介紹這篇論文的內容,希望黑鳶在台灣大量消失的這個環境警訊和歷史教訓,不會再被人們所忽視。

台灣黑鳶大量消失的時間點

所以台灣黑鳶大量消失真的是毒害惹禍嗎?回答這個問題之前,要先釐清黑鳶消失的時間點究竟是什麼時候(這部分要感謝台灣猛禽研究會的林文宏大哥已做過詳細的文獻整理,以下只列出重要文獻)。許多19世紀的外國博物學家(如史溫侯1863,拉圖雪1898等),皆描述台灣的黑鳶從南到北都很普遍;一直到1973年,台灣第一次比較有系統的留鳥調查,黑鳶仍被歸類在三顆星的「普遍」等級(陳炳煌、顏重威1973);1976年出版的圖鑑《新台灣鳥類指南》,同樣描述黑鳶是常見的留鳥(謝孝同、柏萊蕭1976)。


圖片提供:洪孝宇。

但是從1980年代起,開始有人注意到黑鳶變少了(如顏重威1981)。到了1991年台灣首次猛禽調查,正式提出黑鳶大量消失的警訊,當時估計全台黑鳶最大量僅175隻,而且歷年分布區中有61%已經絕跡(郭達仁、林文宏1992)。1990年代之後根據沈振中老師的紀錄,黑鳶族群就只侷限於台灣南北兩側,族群量在100-200之間徘徊,已處於滅絕邊緣。從以上文獻可知,台灣黑鳶大量消失的時間點,可能就落在1970年代末期到1980年代之間。那麼這短短的10年左右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水稻直播與防鳥害方式的演變

從毒鳥回報社團中,被回報次數最多的毒鳥熱區就是在台南的水稻直播田,於是我們就開始追查水稻直播這個農法在台灣的發展歷史(這部分要感謝豐年雜誌的數位典藏資料庫,收錄自1950年代起的雜誌內容,並建立完善的關鍵字搜尋系統)。

1960年代起,豐年雜誌上開始有文章介紹水稻直播法,就是直接把稻種撒播在田裡使其發芽成長,省去人工插秧的步驟,優點是省工而且據稱產量較高,但播種時會有鳥鼠偷吃稻種的問題,此時的趕鳥方式還是用大爆竹或是拉防鳥線。到了1970年代,開始有文章推薦使用阿特靈或地特靈跟朱土拌種,以防鳥鼠害,阿特靈和地特靈都是有機氯殺蟲劑,就是跟惡名昭彰的DDT同一類,會長期殘留在環境中,但因為不是劇毒,有文章提到此法防鳥的效果有限。


圖片提供:洪孝宇。

好年冬開啟大毒殺的年代

1976年,好年冬精(加保扶水懸劑,是一種殺蟲劑,但對鳥類劇毒,此外加保扶還有多種粒劑跟粉劑的廣告首次出現在豐年雜誌,應該可視為加保扶引進台灣的時間點。1978年起,開始有文章提到用好年冬或萬靈(納乃得,另一種劇毒農藥)拌種,防鳥鼠害的效果極佳。或許是終於找到解決鳥鼠害的辦法,農業單位開始大力推廣水稻直播法,在全台各地都舉辦觀摩會。到了1980年代初期,全台灣水稻直播面積達到最高峰的3萬7千多公頃(許志聖、宋勳1994),而且各地農改場的官方刊物上,水稻直播的標準程序就是稻種先拌好年冬或萬靈再播種。


圖片提供:洪孝宇


圖片提供:洪孝宇。

好年冬和萬靈如此好用,當然不會只用在水稻上。1981年就有葡萄農在雜誌上分享心得,只要在被鳥啄食過的葡萄上滴一點萬靈,當野鳥再度飛來啄食就會立即中毒墜地,效果甚速。1985年在南投竹山,還有葡萄園因為一次毒殺了上千隻鳥類,引發地方人士關切而上了報紙。用毒殺防鳥害的方式到1990年代仍持續被官方刊物推薦,且顯然被部分農民沿用至今。


圖片提供:洪孝宇。

不過水稻直播的好景不長,即便用毒殺克服了鳥鼠害,也還有植株生長速度不均以及雜草難以控制等問題。到了1990年代新型插秧機開始推行,水稻直播免去人工插秧的優勢沒了,這種耕作法很快就在各地被淘汰,官方也不再有栽種面積的統計數據。近年來只剩台南部分地區仍保留水稻直播法,因為這裡還有一種特殊作物--菱角。菱角的生長期只有半年,另外半年是跟稻米輪作,但菱角田的地形就像池塘,不利插秧機進入,所以在菱角田種稻時多半是採用直播法。

滅鼠運動雪上加霜

台灣的滅鼠運動又是另外一段悠久的歷史,而且是由中央政府統籌指揮,傾全國之力在執行,過往的滅鼠歷史可參考盧高宏(2004)之回顧。以劇毒農藥拌稻榖的方式雖然毒鳥效果極佳,但對鼠類而言適口性不好,因此滅鼠仍需使用老鼠藥。第一代的老鼠藥(殺鼠靈)自1950年代引進,因毒性較低而且使用數十年之後鼠類產生抗藥性,1980年代起又陸續引進第二代毒性更高、更容易導致二次中毒的老鼠藥,而且每年發放給農民的數量可高達800-900噸之多,如今市面上可買到的都是二代鼠藥。

老鼠藥屬於抗凝血劑,跟上述劇毒農藥最大的差別在於它是慢性毒,中毒的動物要7-10天才會慢慢內出血死亡,因此中毒的動物屍體幾乎是看不見的,不像加保扶中毒的鳥類會成群暴斃在毒餌周邊。但因為這樣的特性,導致中毒的老鼠仍會四處移動而被天敵捕食,比起劇毒農藥更容易在食物鏈中傳遞,但造成的生態危害卻難以察覺。

從上述這些文獻,實在令人難以想像在1980年代前後,台灣的農地鳥類和其他野生動物遭遇多麼廣泛的毒害威脅;而在劇毒農藥和老鼠藥的雙重夾擊之下,原本全台普遍的黑鳶很可能就在這段期間幾乎被毒殺殆盡。值得一提的是,在1980年代林務機構為了防治松鼠危害林木,曾廣泛在林班地投放二代鼠藥,還舉辦研討會來討論如何讓毒殺更有效率,這些老鼠藥對當時松鼠天敵(如猛禽)造成多大的危害?如今恐怕已經難以評估。


圖片提供:洪孝宇。

※ 本文轉載自屏科大野保所鳥類生態研究室部落格

 
 
 

※ 人與野生動物主題報導與 行政院農業委員會 林務局   合作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