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一個濕熱的午後,48歲的尼西(Nyishi)族人、反毀林倡議者塔拉(Jorjo Tana Tara)在下西召瑟(Lower Seijosa)鎮的大片鹽沼地上,發現非法伐木工人與盜獵者。
這座城鎮座落於印度東北方的阿魯納恰爾邦(Arunachal Pradesh)與阿薩姆邦(Assam)交界處,以茶葉和獨特的生物多樣性聞名。來自帕克老虎保留區(Pakke Tiger Reserve)與卡齊蘭加國家公園(Kaziranga National Park)的大象常常會到這個地方攝取鹽分。
當他正準備錄影記錄這段畫面時,「一顆子彈從我的太陽穴旁呼嘯而過」。
塔拉透過電話向我們敘述這段回憶時,他的聲音中透露出鮮明的痛苦。「當時我身上配有合法槍枝,我立刻回擊兩發子彈。他們顯然沒有預料到我會反擊,於是立刻就逃走了。每當我回想起那一天,都會為自己和家人感到非常害怕。」
這是塔拉四度遭遇這類攻擊中的第二次。他認為,自己既然敢挑戰東北印地區有權有勢的非法伐木「黑手黨」(mafia),這是他勢必要承擔的代價。這個非法伐木集團很快就成為了主導喜瑪拉雅東部地區森林砍伐的主要勢力。
塔拉住在帕普森林保留區(Papum Reserve Forest)外的西召瑟村。保留區由面積約1000平方公里的雨林組成,是雙角犀鳥(Great Hornbill, 學名:Buceros bicornis)與花冠皺盔犀鳥(Wreathed Hornbill, 學名:Rhyticeros undulatus)僅存的棲地之一。除此之外,這片森林也是喜馬拉雅東部生物多樣性熱點的一部份,該熱點面積達98萬平方公里,且根據一份未發表的研究,這是南亞最大的連續森林地區,也是從赤道延伸出來最大的亞熱帶森林。數十條大河與數百條支流都源自這片森林,其為數百萬人民提供生態系服務與氣候調節功能。
在行政管理上,印度政府的國營林地被分成三類:保護區、保留區與位階未定的森林。概括而言,保護區包含國家公園、老虎保護區與野生動物保護區,保育強度最高。
研究發現,很多保留區與其他位階未定的森林,儘管受到法規保護的力道不如保護區,卻也一樣有著豐富的生物多樣性,而且大規模的森林流失對野生物族群存續造成威脅,也使得水患發生頻率變高。
野生動物與人民生計
帕普森林保留區範圍內有一片為數不多的低海拔森林,且被認為是雙角犀鳥、花冠皺盔犀鳥與冠斑犀鳥(Oriental Pied-Hornbill, 學名:Anthracoceros albirostris)等3種犀鳥在南亞地區最優質的築巢地。傍晚時分,總能在西召瑟看到數十隻花冠皺盔犀鳥飛上大樹準備過夜。
犀鳥以樹洞為巢,並在成齡樹巨大的樹洞中生蛋與育雛。然而這些長得高大的成齡樹卻也是伐木者眼中的高價商品。
IUCN將雙角犀鳥列為易危級(Vulnerable,VU)物種,並認為伐木者砍伐大樹是造成物種數量下降的主因。這3種犀鳥在印度《野生動物保護法》(Wildlife Protection Act)中的保育位階最高。
「森林砍伐造成的犀鳥族群流失速度緩慢且不易察覺,但傷害終究造成,最後甚至可能導致物種在當地滅絕。」從1995年就開始在阿魯納恰爾邦工作,同時是自然保育基金會(Nature Conservation Foundation,簡稱NCF)生態學家與IUCN犀鳥類專家群(IUCN Hornbill Specialist Group)共同主席的達塔(Aparajita Datta)說,「而且這確實已經發生:曾經在20年前棲息有犀鳥的一些地方,現在已經看不到犀鳥了。如果繼續坐視大範圍地景中的森林流失,最後只能在所剩無幾、破碎的保護區中看到犀鳥。」
伐林不是唯一一個造成犀鳥走向滅絕的人為因素。獵捕犀鳥在帕普地區也很普遍。以尼西族為例,犀鳥一直以來都是他們傳統文化中的一部份,甚至犀鳥的行為也成為一些民謠的靈感來源。他們在傳統上也會為了取得牠們美麗且大的盔角而捕捉犀鳥,並作成頭飾,稱作「pudum」。除了裝飾用途之外,他們也會捕捉犀鳥來吃。
然而,儘管狩獵犀鳥的行為在該邦其他地方依然盛行,西召瑟的尼西族幾乎沒再繼續這些傳統,且很多族人現在反而加入「犀鳥巢位認領計畫」(Hornbill Nest Adoption Program),成為犀鳥保育的一份子。此計畫由阿魯納恰爾邦森林部(Arunachal Pradesh Forest Department)、Ghora-Aabhe Society 1 與NCF共同執行。
「這項計畫有效地促成不同群體更加認識犀鳥並支持保育工作」,達塔說。「有很多尼西族人和其他阿魯納恰爾邦人捐款支持這項計畫。居民們對於帕克老虎保留區的周邊其實是犀鳥重要棲地的事實,感到很自豪。這裡的人已經不再獵捕犀鳥了。」
然而森林砍伐仍是持續存在的威脅。達塔警告,雖然在保護區內有成功管制森林砍伐,但是保護區外的棲地持續流失,仍對犀鳥與其他仰賴森林為生的野生動物造成威脅。
「犀鳥是一種飛行範圍很廣的大型飛鳥」,達塔說。「如果要達到族群永續並持續成長,他們需要廣大的森林地景,僅限於保護區內的森林是不夠的。」達塔說,他和團隊在西召瑟附近、帕普森林保留區內發現37棵有著犀鳥巢洞的樹。一份已經過同儕審查、尚未正式發表,僅預先刊登於 BioRxiv 的研究2中,達塔與其他研究者發現,圍繞其中29棵樹的森林,在2011到2019年之間損失35%。(本篇報導的共同作者謝思(Chintan Sheth)同時也是研究的第一作者。)
根據這篇研究,過去十年以來,這座保留區中20%的森林覆蓋面積都因為大規模的非法毀林而流失。衛星圖資顯示,森林流失的情況持續至2020年,且蜿蜒的林道看起來又更加深入原始雨林之中。
根據先前預載於 BioRxiv的研究,自2015年開始,森林砍伐情況惡化,同時期該地區也引進了鏈鋸機,並從阿薩姆邦聘僱伐木工人。此外也有越來越多報導指出,有卡車以夜色為掩護,從帕普地區循著新的路線運出木材。
「除此之外,新建道路也讓這些非法活動得以進到(森林保留區)北部、海拔較高、更深入阿魯納恰爾邦的地方,嚴重威脅長期生活在這片森林裡的人和野生動物。」研究透露。
伐木活動造成的另一個影響是,當地社區無法取得他們小規模營建所需的木材。
「若要建造Nam或傳統的尼西族家屋,會需要用到圓葉蒲葵(Livistona jenkinsiana)的葉子、竹籐、竹材與木材」,塔拉說。「此外,我的族人們營生的方式之一,就是將小型竹籐椅和竹籃賣到阿薩姆邦。但是因為非法伐木盛行,族人們沒辦法找到原料。」
尼西族人過去以小規模水稻輪耕(當地稱為 jhum)與販售手工藝品維生。但近幾十年來,數起嚴重的天氣事件,像是2004年重創該區並沖毀大部分可耕地的水災,都使得尼西族人現在沒辦法再耕種,並被迫轉而投入當地最後一個有賺頭的工作——伐木。
「對這裡的許多人來說,唯一一個能夠讓他們賺點小錢的方式,就是去當鏈鋸工或是幫忙把木材運上貨車」,塔拉說。「他們不是出於自願而去伐木,他們是別無選擇。」
名存實亡的伐木禁令
1996年,印度最高法院接管該國所有林地,並規定所有「林業活動」都需要取得印度環境、森林及氣候變遷部(Union Ministry of Environment, Forests and Climate Change,簡稱MoEF&CC)的許可。儘管這項禁令在印度的某些地方有助於保護森林,但評論者卻指出,印度東北部根本不太在意與落實禁令。
根據馬里蘭大學呈現在「全球森林觀察網」(Global Forest Watch)上的衛星資料,2001年到2018年間,阿魯納恰爾邦損失3%以上的森林覆蓋面積。與阿魯納恰爾邦和帕普地區南部接壤的阿薩姆邦,則損失了將近9%的森林覆蓋面積。研究指出,帕普森林保留區附近的阿薩姆邦索尼特普縣(Sonitpur district)與烏達爾古里縣(Udalguri district)受到最大衝擊——在1994年與2018年間總共流失539平方公里森林面積,是印度森林砍伐率最高的地方。
這些地區也是印度政府與波多蘭民族民主陣線(National Democratic Front of Bodoland,簡稱NDFB)發生衝突的地方,後者是武裝分離主義組織,致力於為波多族(Bodo)建國。
1992年到2001年間,總共有1262位民眾、167名印度維安人員與375名NDFB成員死於槍擊與爆炸事件。雖然在2003年,NDFB中的一支派系向印度政府投降,偶發的暴力衝突與伐木活動仍在持續。
過去為了金援阿薩姆邦所發生的衝突,帕普森林與西召瑟社區森林被砍伐用作燃料。阿魯納恰爾邦政府說,他們所配的裝備不夠,因此無法阻止20年來持續不斷的非法毀林活動。
儘管從21世紀以來,這段種族衝突歷史似乎邁向和解,但2018年造訪當地的消息來源指出,非法毀林活動仍相當活躍,每天都有數十輛貨車將木材運至阿薩姆邦。報導也指出,這些木材會再從阿薩姆邦運至印度其他地方或國外市場。
2019年初,一輛載著市值40萬盧比(當時約等於5700美金)木材的貨車,在印度邊境西召瑟鎮遭森林部查獲。塔拉表示,跟那些不用經過安檢就可以自由出入的貨車數量相比,這簡直就是九牛一毛。
受夠政府的不作為與同為共犯的可能,塔拉在2019年3月針對林業部的主管機關MoEF&CC與印度聯邦,向國家綠色法庭(National Green Tribunal,簡稱NGT)提出訴願。NGT是受理全印度環境犯罪的上訴法庭。
2019年8月,NGT指出,阿魯納恰爾邦森林部為減少非法毀林所執行的措施「嚴重不足」(grossly inadequate),而且未能落實法令。法庭命令該部立即採取措施保護樹木與當地獨特的生物多樣性。此外,也建議當局畫出保育熱點、設計策略性計畫以遏制威脅、提升人員的執法力度,並與阿薩姆邦的森林部合作。
面對《Mongabay》重複詢問該邦遏制非法毀林的計畫,阿魯納恰爾邦森林部始終未作回應。
讓保育人士和環境倡議者更為頭大的是,政府又批准了一條49公里長、連結西召瑟鎮與巴魯克旁鎮的道路建設計畫。評論者指出,建設這條道路將會摧毀數百公頃的林地,使得連續棲地破碎化,造成包含瀕危老虎與大象在內的野生動物行動受影響。
倡議者也很關注東北委員會(North East Council,簡稱NEC)近期完工的另一條切穿帕普森林保留區,並連結西召瑟與北部地區的道路。保育人士憂心,如果沒能妥善遏制伐林,這條穿越中海拔森林的道路,將會使得伐木者的觸角得以深入過去未能進入、生物多樣性豐富的多山棲地。
武漢肺炎疫情凸顯了受到干擾與破壞的生態系統,將會對人類造成災難般的後果。阿薩姆邦的索尼特普縣就曾爆發與森林砍伐有關的瘧疾。
同時,伐木行為仍在持續,儘管政府已頒布禁令24年,且去年NGT也做出命令。為了減緩武漢肺炎散播而施行的全國封鎖政策,也使得塔拉的保育志工與非法伐木者之間的緊張關係加劇。
「伐木者拼命嘗試搬運封鎖前砍下的木材」,塔拉說,「這對他們來說很困難,但儘管在這樣艱困的時間,他們還是想要賺錢。就在兩週前,有幾個伐木工人在嘗試運送木材的過程中,被我們團隊成員看到,然後就逃跑了。」
今年1月,塔拉說他又再一次被非法伐木犯罪集團盯上。這一次他受到的是肢體攻擊。根據塔拉表示,當時他正要從阿薩姆邦開車回西召瑟鎮,突然就被幾個伐木工人攔下質問,並被威脅如果不停止行動就要殺了他。接下來發生的肢體衝突中,塔拉的手腕受傷了。然而塔拉並不受此影響,他和原住民環境倡議者組織不只要繼續打擊他們家鄉周邊的非法伐木行為,更計畫要在武漢肺炎疫情緩和後,橫跨全邦,沿著阿魯納恰爾邦喜瑪拉亞東部山腳,走過1000公里,調查毀林熱點。
2014年時,塔拉的8歲兒子問他,如果伐木行為一直持續下去,他們的社區會變得怎麼樣?以及父親為什麼不做點什麼阻止毀林?塔拉說,兒子的提問成為一切的開端。電話訪談的尾聲,塔拉用充滿感情的聲音向我們述說他的童年,那時他和父母在帕普地區的森林裡奔跑,「大樹的樹冠高達35公尺,並且很容易就有機會看到大象、老虎與其他野生動物。」
他說,他知道需要花好幾世紀的時間,才能消除人們對帕普森林造成的毀壞。「我已經決定,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就會為了保存和保育⋯⋯大地之母送給人類的贈禮而行動,並且確保阿魯納恰爾邦的後代子孫也能見到這片森林。」
編按
1 Ghora-Aabhe Society是由村落長老組成的議會組織。
2 該篇研究已於2020年6月30日刊登於《Silva Fennica》期刊。
參考資料
- Mongabay(2020年5月22日),Illegal logging ‘mafia’ stripping hornbill habitat in Northeast Ind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