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地上，望著藍藍天空，四周低沉的引擎聲、人聲，像流水般潺潺流過，老實說，那感覺還不錯。在這座高速發展的水泥叢林裡，一座座高聳入雲的鋼筋水泥建築，封控了我們的視線，想要好好看著藍天，得躺平了來看，像個井底蛙般。
曾有個精通動植物與原住民文史地理的生態學者跟我說，許多人崇拜水泥，把堅固的鋼筋水泥建築、平整硬實的混凝土鋪面，視為進步象徵；長著雜草的綠地，則是一文不值。在他們眼中，水泥實可封聖，稱之為「Saint Cement」，並不為過。
Saint Cement，意譯聖水泥，音譯聖邪門。聖邪門，這名詞好像也可拿來形容許多受到人們崇拜、卻帶著邪門的玩意兒，真是有點邪門。
我和一群朋友躺在一棟由聖邪門混合著砂石兄弟、水精靈，穿插著鋼鐵英雄打造而成的建築物前的地面上，望著藍藍天空，心情本應義憤填膺，但躺平看著天，那感覺真的還不錯。不管周遭的人流、車流，多麼忙碌、吵雜，那藍藍的天空總是安安靜靜地望著你。即使那天空布幕上演的景象，也是變幻無常，有時飄過白雲、有時密佈烏雲，但那一片藍、一片白或一片混合著紅黃藍白灰色調的天空，總是安安靜靜地望著你。
我起身，轉身走向背後那棟聖邪門，與一群朋友到會客室裡坐下來，在簽到表及發言順序表上填上單位、姓名。然後上了四樓，到405會議室隔壁的旁聽室裡坐了下來，等候發言機會。這旁聽室裡有個大大螢幕，直播405會議室裡的環評專案小組會議。開發單位報告完後，主席就開始根據發言順序表一一唱名，然後，每個人3分鐘。
終於輪到我了。我先聲明我的意見若要發表完，一定超過3分鐘，請讓我把話說完。雖然主席沒有打斷我，但負責按鈴的年輕公務員超過3分鐘後還是不斷地按鈴，督促你趕快把話說完。講到後面，一股焦躁感在一股憤愾情緒下油然而生，於是轉頭怒瞪那按鈴者後，還是草草結束發言，只多爭取了幾分鐘，回到旁聽室。
民眾發言完畢，接著主席就請與會公家機關代表、環評委員提供意見，再請開發單位回應。開發單位回應完，主席就開始與開發單位討價還價，下環評結論。我們幾個人的發言，並沒有被好好回應與考量，我們說我們的，他們講他們的，沒有對話機會。我們都被封控在旁聽室裡，只能像藍藍的天空，安安靜靜地望著他們，即使心裡五味雜陳。我想，他們一定也感覺蠻好的。是啊，他們說著說著，就笑了！
相對無語。一旁是一大早即從中部北上的張醫師，他雖然已經年邁，仍無時無刻不掛念著家鄉。他屢次向開發單位及環評委員強調中部缺水的嚴重性：位於河川下游的農民在豐水期都已經有灌溉用水不足的問題，怎麼可能再去增加這麼一座耗水量高達每日9.5萬噸、又那麼耗電的聖邪門？而我除了在剛剛的幾分鐘內指控開發單位並未詳實評估廢棄物帶來的環境影響之外，也於日前以書面意見呼應張醫師的論點，說明中部近幾年來有降雨集中、雨量降低的趨勢，即使開發單位規劃於中長期將使用的再生水，也是水利單位原本為了因應旱季時的缺水威脅，而規劃出來給既有的聖邪門用的，他們還到處去挖井！如果該開發案要過，那也應該在用水總量管制的前提下，削減其他聖邪門用水量後，才有可能不對中部用水帶來影響[1]。
但開發單位的書面回答，一貫地四兩撥千金，說該開發案已於今年5月得到自來水公司同意供水，最終將百分百使用再生水。他們就是不願去回應用水總量管制的問題。我不禁在這次環評審查會上他們仁慈提供的短短幾分鐘裡頭質問，如果老天不給自來水公司那麼多水呢？有否取得老天同意供水？可否承諾若有缺水、缺電、廢棄物危機時將優先停止運作？
我們說我們的，他們講他們的，沒有對話機會。
隔天，該開發案環評初審過關的消息，有一則出現在房地產新聞裡。新聞標題中的幾個字眼，是某某造鎮案進逼7字頭。內容指出該造鎮案預計要蓋21樓高的豪華聖邪門，拜該開發案之賜，每坪單價高達69.8萬元[2]。
原來我們關心的這件開發案，不僅得到官方聖邪門的支持，也得到豪華聖邪門產業的全力支持，在他們心裡，推動這開發案以打造奈米微建築的高科技聖邪門，與他們要打造的豪華聖邪門，就像太陽與月亮，相映成輝。我們這群躺平的井底蛙，怎能擋得掉呢？
這高科技聖邪門，利用矽砂──聖邪門的其中一種成份──經過純化、長晶等程序所化身而成的一塊塊基盤，在上面蓋上一座又一座小小建築，這些微建築之間有金屬做成的道路，讓居住在這些微建築中的電子們通行。若微建築之間距離越近，電子通行所耗費的能量與時間就跟著降低，且在同樣面積的基盤上可打造的微建築數量也就越多，整體運作效能就越高。
這種利用高科技打造的奈米微建築，把電子封控在其中，替人類進行大量運算作業，可應用在非常實用便利、或非常奢華浪費、或非常暴力、具毀滅性的產品上，成了世界各國在追求經濟發展或建構科技與軍事實力上不可或缺的要角；打造它們的高科技聖邪門，更被捧上了天，成了國家的寶。
許多地方首長於是都捧著花，希望那外表光鮮亮麗、沒有烏煙瘴氣、號稱無煙囪工業且帶來許多高薪工作機會的高科技聖邪門，能夠落腳在他們轄區，以活絡豪華聖邪門的市場，進而帶動整體民生經濟──或許對某些地方首長來說，更正確的說法是，飽足他們自己與嘍囉們的荷包。他們對於高科技聖邪門的阿諛讚美，不禁讓人想起在大學時代，常常看到一些心中洋溢愛慕之情的男同學，在晚上捧著花，守在女生宿舍門前的場景。
喔，不，這樣子比喻真是污辱了愛情。
不過，住在高科技聖邪門旁，真的好嗎？看著這新聞，心中不禁對於那些打算捧著大把積蓄，要在高科技聖邪門旁購置那冷冰冰、硬梆梆、雄壯威武入雲霄、封控你我視線的豪華聖邪門的人們，擔憂起來。他們這些口袋被覬覦、即將被敲詐的人們，真的知道未來會住在什麼樣的環境裡？擁有什麼樣的生活品質？他們真的知道，高科技聖邪門會對他們帶來什麼影響嗎？
有著同樣問題且更令人同情的，是原本就住在附近、原本擁有良好居住環境、即使房子不怎麼豪華的居民。
這本來是前一天我們參加環評會要討論的議題。但是主席只給大家3分鐘，且愛聽不聽的。而媒體、社會大眾也鮮少討論這些問題，他們的眼光多是聚焦在會有多少閃閃亮亮的東西從高科技聖邪門叮叮噹噹掉下來？在高科技聖邪門裡頭工作的人們可以分多少那閃閃亮亮、叮叮噹噹的東西？高科技聖邪門要花多少那閃閃亮亮、叮叮噹噹的東西，在哪些地方再設置多少座高科技聖邪門，以產出更多那閃閃亮亮、叮叮噹噹的東西？？
還有，官方聖邪門的高層們，在工商聖邪門的指示下，關心的是如何克服土地、人才、勞工、用電、用水的短缺問題。為了高科技聖邪門，還有其他工業聖邪門這些國家的大小寶，不管是不是偽小寶、偽大寶，他們可以不顧一切地動用所有可以想到的手段，克服五缺問題，並在閃閃亮亮、叮叮噹噹的聲光陪襯下，驕傲地展示此政績，顧盼自得，不覺有任何不妥之處[3]。
注釋
[1] 看守台灣，（2022年10月21日），中科如此嚇人的環說書 台積電消受得起嗎？
[2] ETtoday房產雲，（2022年12月5日），中科二期擴建環評初審過關 寶輝造鎮案進逼7字頭
[3] 行政院（2017年），排除企業投資五缺障礙
※本文轉載自看守台灣協會〈問。聖邪門〉，本文原刊於2022年12月2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