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1大地震12年過去了，位於福島縣東部的濱海地區（濱通り）是嚴重災區，也是發生氫爆的福島第一電廠所在。因經濟弱勢而被迫與核電廠比鄰而居的這塊邊陲地，迄今仍有許多住民在逆境中擁抱希望、大膽做夢。他們透過行動，試圖抹拭輻射污染的污名，顛覆負面形象，加入復興的行列。
311後福島的重建如火如荼進行中。新冠肺炎風暴稍歇後，我去了兩趟。距初履福島已時隔6年，眼睛所見，無論是核電廠除役、軟硬體建設、產業／觀光／教育／科技⋯⋯，都有進展。
位於福島縣東部的濱海地區（濱通り）是嚴重災區，也是發生氫爆的福島第一電廠所在。因經濟弱勢而被迫與核電廠比鄰而居的這塊邊陲地，迄今仍有許多住民在逆境中擁抱希望、大膽做夢。他們透過行動，試圖抹拭輻射污染的污名，顛覆負面形象，加入復興的行列。
小人物們的福島復興行動
72歲的志賀忠重是日本福島縣磐城市（iwaki、いわき）43多萬市民中的一位。
藍色鴨舌帽下的兩道粗眉向下彎曲，唇邊的鬍鬚花白。習慣性地插在褲袋裡的手，只有說話時才伸出來比劃。及膝的黑色雨靴透露出他愛好勞動的本色，藍絨長褲旁兩個大口袋，看起來像是可以放置工具，「不就是個做工的歐吉桑嗎？」是初見面時他給人的印象。
相遇時，志賀歐吉桑和他的夥伴們正在「磐城迴廊美術館」前燻黑了的竈前燒木柴，說是當天有朋友來訪，燒木柴是為了烤蕃薯請朋友吃。
但我直覺，在戶外美術館前烤蕃薯？非比尋常。
留下來打拼：250年的長遠夢想
果然，這位歐吉桑不僅是做工的人，也是迴廊美術館創辦人之一（另一位是中國現代藝術家蔡國強）、實業家，而且懷抱著一個大夢：要在美術館所在的館山群峰上栽種9萬9900棵櫻花。「磐城萬棵櫻花計畫」幾個字樣，就印在志賀的名片上。
現實裡，2011年311過後兩個月隨即啟動的大夢也持續地實踐中。「以一年平均種400棵到500棵的速度進行。目前種了4千棵。」笑開了的志賀，眉毛更像一輪彎彎的月亮了。「儘管只達目標的1/25，但我相信一定可以實現。只不過，等全部完成可能是250年以後的事了。」
250年以後，志賀忠重早消失在地球上了。發了連自己都無法目睹的大願，因何而來？
福島第一電廠距志賀的老家磐城市約40公里。311當時，氫爆引起的輻射線污染不僅嚴重地影響當地的日常生活，連近旁的縣市也避之唯恐不及。「事發當初，城裡缺糧食，但沒人敢來賑災；石油沒了，也不見石油車的蹤影。這才知道事態嚴重。」志賀撰文寫道。磐城市位於福島縣沿岸的南邊，人口僅次仙台市，是東北第二大城。
和福島其他沿岸的地方一樣，磐城市裡，移居者開始出現了。說起來，背棄受輻射線威脅的土地，比選擇繼續居住要容易得多。但是，土生土長的志賀從小學二年級開始就跟著父母上山載運木頭，用勞力賺取生活費。回憶裡，家中有輛支撐家計的兩輪拖車。而當父母上山載運橡樹和楢樹木頭時，也會帶著志賀一起去。滿載木頭的拖車，總是父親在前頭拉，母親跟在後面推，小志賀坐在木頭堆上。
雙親胼手胝足地穿越陡峭的山坡、小心翼翼地穿越鐵道，亦步亦趨地步向家門。在自己熟悉土地上打拼的雙親的身影，是如此地鮮冽。
讓世界刮目相看
被呵護著成長的志賀，也想呵護下一個世代。「千萬不能留下負的資產給下一代呀！」他的腦海響起警訊。與其詛咒黑暗，不如點燈。
「那就來創造一個地球上前所未有的地方吧。」靈光一閃，自幼親炙大自然的志賀心想：「櫻花是日本最有代表性的植物。種它個滿坑滿谷，20年、30年後，子孫們看到了，或許會遺忘過去的傷痛也說不定。」
讓美麗的花朵療癒傷痛是好點子，但在全國各地都有櫻花名景的實況下，要如何才能做到讓世界刮目相看？想到的是，以數量脫穎而出。論起數量，奈良吉野山的3萬棵櫻花不遑多讓，福島縣相馬郡新地町國道六號旁也有2萬棵櫻花。「那就來個9萬900棵吧。」志賀記得福建籍的好友蔡國強說過，「99」的中文諧音是「久久」，有永恆的含義。
蔡國強是志賀忠重的好朋友，兩人一起策劃建構迴廊美術館和櫻花大計。透過行動，植櫻計畫如期開展，戶外的迴廊美術館在2013年開張，兩人的友情和事蹟也被撰寫成書『直上天空的巨人』（暫譯。『空をゆく巨人』）。
那麼，該如何想像長久永恆地澤被環境、家鄉和子孫的櫻花山呢？有兩幅畫。
進入迴廊美術館前，會穿過一棟讓人聯想小津安二郎拍片場景的民房。房外牆上掛著一幅扁長型素描。素描裡，大島櫻、山櫻、江戶彼岸、寒緋櫻、霞櫻和豆櫻等簇擁著群山。暖暖的粉色山丘下有寺院、民房和農田。另一幅流傳網路的海報，一樣地寫實又夢幻。被櫻花山團團圍住的綠油油稻田和黃燦燦花圃裡，有食草的山羊、耕作的牛、穿越田埂的人群、牽著牛的農夫，電車駛過鐵軌，還有個「萬棵櫻花站」⋯⋯。
愛，以櫻花為名
實現夢幻，需要現實中的行動力和決心。事實上，募款招人、整山植櫻，費時費力也耗財。
志賀回想，營建美術館時，曾號召了400多人，也成立募款組織。植櫻也一樣，招募人手不易，所以只能在假日動工。當天，木頭製招牌上的日期寫著：「磐城植樹會、2月26日」（週日）。由於櫻花的幼苗容易受風折斷，不易生長，所以一開始用的是已有了花枝的根幹。
「種植櫻花需要常識，更要細心地修剪。有一種名叫疏枝的方法，先剪掉多餘的枝條，才能讓有用的枝條沐浴陽光，享受良好的通風。剪枝時，為避免枯萎，必須從分枝處的根部開始修剪，而且修剪過後切口必須朝上，以便雨水傾斜通過。如果枝條是重疊地伸展，那麼只能剪掉其中一邊，並在剪口處塗上能癒合的藥劑。⋯⋯即使在同一個地方種植，好好地做和粗率地做，差別就很大。」志賀在日記裡寫道。
被用心對待的櫻花成長後，適足以傳達栽種者對故鄉和土地的愛，也留給下一個世代健康正向的未來。
10年後的磐城市長什麼樣？
顧名思義，迴廊美術館猶如龍身盤旋著迂迴地昇上天空。循著全長160公尺的木造階梯拾級而上，一旁儘是磐城市小朋友們充滿想像的畫作，主題是「10年後的磐城市」。木造梯盡頭是地勢不平的高台，也是館山的一部分。
寬闊的館山高台上有蔡國強的裝置藝術，遭海嘯摧殘後從沙灘挖掘出一艘船的殘骸、尚未著花的櫻花樹，還有兩株醒目的巨木。懸掛在巨木下的鞦韆隨風擺盪，已收割了的農田盡收眼底。
尋常百姓日常風景，有磨難也有百年大夢。步入中老（old-old, 65-74歲）的志賀忠重人生練達，他知道春天尾隨苦難後至。冬天過了，春天總會到來。
※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CSR@天下》，原文標題〈「不能留負資產給下一代」，志賀忠重和他的99,900棵櫻花夢｜走過311的福島夢〉。不適用CC共創授權條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