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30日,台塑集團股東會的這天,多位「環保小股東」照例以股民身分進場。和往年不一樣的是,小股東裡面出現幾張外國臉孔——現年73歲的雪倫・拉文尼(Sharon Lavigne)和75歲的黛安.威爾森(Diane Wilson)。兩人除了分別在2021年、2023年相繼獲得有綠色諾貝爾獎之稱的高曼環境獎(Goldman Environmental Prize),此外還有一個共通點,他們是卯上台塑的女人。
雪倫・拉文尼(Sharon Lavigne)
黛安.威爾森(Diane Wilson)
今年股東會上,有多名台塑海外污染案關係人遠道而來,他們為了台塑越鋼、德州廠、路州廠等案來台。《環境資訊中心》藉此機會專訪拉文尼與威爾森女士,以及組織「台塑受害者正義會」(Justice for Formosa Victims,JfFV)的前越南記者裴南茜(Nancy Bui)。以下為訪談內容,以問答方式呈現。
問:拉文尼的家鄉過去曾以甘蔗田及教堂聞名,現在卻被稱為美國的「癌症之帶」,你如何看待這個轉變?
拉文尼:我出生於密西西比河畔的聖詹姆斯郡(St. James Parish),附近的土地在幾年前開始被收購為工業用地,我們的高中、郵局也被一一賣掉。我現在住的地方,除了工廠和幾棟房子外什麼都沒有。我想讓家鄉恢復成原來的樣子——我知道幾乎是不可能的,但至少比我們收拾行李離開要好。
問:2018年台塑集團宣布在此建立北美最大塑膠工廠園區「陽光計畫」(Sunshine Project),你決定起身反抗的契機是什麼?週邊親友的反應為何?
拉文尼:這裡的化工廠已經夠多了,半徑10英里有12間工廠,Formosa(台塑)到來後會再多出14間工廠,加上台塑規劃的廠區距離當地學校僅1英里,且離我家只有兩英里之遙。
許多人可能覺得我們只是想把它們(這些工廠)拒之門外,但其實我們是在試圖拯救自己的生命,因為我們活不下去了,這是事實,我們已經呼吸不到新鮮空氣了。他們只想賺錢,我們的健康卻必須犧牲。
我挺身而出反抗台塑,許多人覺得我只是在浪費時間,他們對抗議活動感到害怕,也不了解化工廠將帶來的衝擊,甚至覺得抗爭於事無補、無法阻止工廠進駐。說服他們加入抗議行動,是最困難的部分,反而從紐奧良等外地加入聲援的人比社區裡的人還多。
即使周遭的人不看好,我也不曾感到擔心、害怕,甚至從來沒有萌生過放棄的念頭。台塑現在被撤銷許可證,並仍在準備上訴,我們會繼續奮戰,無論如何都會阻止他們進來。
問:請談談從一名老師,到創辦環境正義組織、成為社運倡議者的歷程?你們發起了哪些行動?
拉文尼:我在2015年加入一個名為HELP(Humanitarian Enterprise of Loving People)的組織,從中學到很多相關知識,包括對化工廠的了解,加入之前我並不曉得自己的家鄉被稱為「癌症之帶」。
2018年路州州長帶來台塑路州廠將進駐的消息,我決定創辦環境正義組織Rise St. James並發起抗爭。因為時間上難以兼顧,我不得不在2019年放棄熱愛的教職,提早退休。
退休後我全心專注於組織事務,發起抗議遊行、拿起麥克風疾呼、寫信陳情,在每個院子裡張貼一張又一張的反對標語,上頭寫著:「台塑,這裡不歡迎你」(FORMOSA, you are not welcome here)、「第五區人民的性命同等重要,拒絕台塑」(5th District Lives Matter, no Formosa),並向州政府提起撤銷許可訴訟。
我有許多家人在工廠內工作,有兩個從工業界退休的兄弟都得了癌症。還有我的嫂嫂,甚至在退休前就死於乳癌。很多人選擇進工廠工作是因為錢,卻沒有意識到這個行業對健康的影響。這也是為什麼我們要透過組織教導大眾相關知識,我們寫「本月化學」(chemical of the month)專欄,告訴大眾化學物帶來的影響為何,並試著讓他們看到化工產業以外的工作機會。
問:這是拉文尼第一次來到台灣。從美國跨海來台,只為了出席台塑集團的股東會。你有什麼想說的?
拉文尼: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和他們(台塑高層)談談,也希望他們傾聽我們的聲音,更想藉此向所有人宣告,我們是在為自己的生命而戰,如果台塑真的來(路州)了,我們也活不下去了。
問:中國萬華化學集團(Wanhua Chemical)因許可證遭撤銷決定廢止設廠,是民間組織Rise St. James的第一場勝利,請談談這段歷程。
拉文尼:我與Rise St. James的夥伴不斷發起抗議行動,原本預計到路州設廠的中國萬華化學集團(Wanhua Chemical)在2019年決定撤回設廠計畫,這是我們組織的第一次勝利,也是這段經歷讓我獲得高曼環境獎的肯定。
我其實一開始並不了解自己為什麼獲獎,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一名環保主義者,對我來說,我只是一名試圖拯救社區的普通人。
後來我才發現,或許這個獎項更像是一種讓其他人知道可以跟隨與信任我的象徵,我希望大眾能因此被賦予勇氣,了解到自己也有能力做到同樣的事情。
問:威爾森(Diane Wilson)從1989年開始長達34年對抗台塑的人生,請你聊聊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
威爾森:我是第四代漁民,捕蝦生活真的蠻惱人的。我41歲某天,正在把捕來的蝦子挖進冰桶,另一個捕蝦人走進魚屋,丟了一份地方報在桌上叫我看。那是美國第一次公開《有害物質排放清冊》。在那之前,美國聯碳在印度搞出博帕爾事件(Bhopal disaster),民間開始要求「社區知情權」,也就是污染資訊公開,那份文件就是在這個背景下誕生。
我居住的卡杭郡非常小,整個郡只有1萬5000人,報紙說德州的有害物質排放是全美最高,卡杭的土壤污染物更是全德州一半。我大吃一驚,我在這邊生活了一輩子,家族在這裡生活了4代、130年,然後你跟我說,這裡是全國有毒污染第一?
我生性害羞內向,但我開始四處打探消息。結果市政廳的秘書、皮鞋擦得閃亮的銀行長紛紛前來關切,身邊接受政府補助的兄弟也來勸退我。但我那時候根本不知道這跟台塑有關,後來是有一天,我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上只寫著:「威爾森小姐,你知道這件事嗎?」然後附上七張台塑的剪報。
在美國,如果你的化工廠要排廢氣或廢水,就要在報紙背面刊登公告,這些剪報就是台塑要擴廠的公告,在這之前台塑早就在我們那邊設廠了。後來我從媒體得知台塑曾違規污染,我和環境律師討論,決定找台塑開聽證會。會上他們說我歇斯底里,還說我是路州派來的間諜,想把台塑搶過去路州設廠。
我是一個漁民,我對海灣、對其他漁民有深深的愛和情感,所以我願意花34年和台塑抗爭。但台塑幾乎像是買下了整個社區一樣,面對異議,常以威脅、利誘、抹黑回擊,當時和我站在一起的人並不多。
問:英國《衛報》形容你是「自學的私家偵探與公民科學家」。從捕蝦船長到私家偵探,你是怎麼做到的?
威爾森:我還記得自己當時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到環保署告訴工作人員,我要所有關於台塑的文件。環保署的工作人員很樂意給你資料,也沒有收取太多費用,我後來得到一疊很高很厚的紙。
我當時真的什麼都不懂,但花了一年時間堅持,開始能把事實和事實連結起來、把名字和名字連結起來。我有信心說,我現在是出色的研究員。我還去查了很多歷史資料、報紙,大部分的台塑剪報我都有,有些甚至是中文翻譯過來的。我知道台塑在台灣被村民丟石頭、我知道王永慶的背景,我很了解他。
除了查閱大量文件,我也向線民蒐證,其中許多人是德州廠員工、或受惠於台塑集團的居民,為了保護吹哨者,我在小巷、停車場、田野間和他們見面。有個線民甚至和我約在40英里外的啤酒吧,我得到很多文件、照片、報告、備忘錄。
問:威爾森和民間團體在2010年之後開始蒐集塑膠粒污染的證據上,最後贏得訴訟、討回公道。請談談你們是怎麼開始的。
威爾森:一開始是2010年左右,有個台塑前工人告訴我,海灣上到處都是塑膠粒。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塑膠粒排放那麼嚴重。
我直接跑去質問台塑,他們否認了。當然啦,你去問台塑所有事情,他們都會否認。他們說所有塑膠都有價、能被賣掉,所以不會有任何塑膠粒排出。我知道這是謊言,我明明親眼見到塑膠粒淹沒了海灣和沙丘。
我列出台塑所有排放出口,然後和幾個志工涉水入灣蒐證。好幾年,我們在海岸周圍摸索風吹的方向、潮汐如何起落,然後蒐集河口的塑膠證據。台塑在這些放流口排放大量塑膠粒,數十年來卻完全沒有呈報給政府,聯邦環保署或州政府也沒有去檢驗、裁罰。
我們控訴台塑違反《淨水法》,非常有信心打贏官司,因為我們手握2500份樣本,估計可以讓台塑被判1.68億美元。最後果然成功打贏訴訟,但為了避免對方繼續上訴,我們決定和他們和解,這樣就可以把他們「困住」。只要他們不按照規定做,我們就會再把他們拖回法庭。
台塑一直說:「我們很棒、我們很永續、我們是綠色企業」,但其實至今仍在排放塑膠粒。
問:當越南反台塑運動轉向海外,前越南記者裴南茜(Nancy Bui)等人組成「台塑受害者正義會」,你能說說與黛安相識的過程嗎?
裴南茜:我們在2018年的9月決定跨海向台灣台塑提出訴訟,那時有個台灣夥伴問我:「南茜,你住在德州,應該認識黛安.威爾森吧?」我說我不認識,他說,「那你必須見見這個女士。」
我回到城裡的家,馬上打電話給黛安。電話接通,我自我介紹,告訴黛安我們準備對抗台塑。他當時像隻螞蟻一樣跳了起來,他說︰「台塑?你們怎麼會和台塑扯上關係?」我告訴他在越南發生的事情,我告訴他我想見見他。
從他的住處到我這邊,需要開車四個多小時。那天下著雨,他連夜開著一台破舊卡車到我這來。我們在一家黑漆漆的漢堡店見面,我告訴他越南的故事、他則分享自己做過的事,他說:「我們必須團結起來,為台塑受害者站出來。」黛安已經和台塑打交道很長時間,我們共享資訊,但其實大部份的資訊都是黛安提供給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