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 極端天氣下的中國生態小農 | 環境資訊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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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 極端天氣下的中國生態小農

2023年09月11日
轉載自中外對話;文:林孜(中外對話氣候與環境中國項目副總監,加入中外對話之前,曾擔任世界農場動物福利協會中國市場與傳播經理)

「靠天吃飯」風險加大,生態小農探索氣候適應措施,中國有待補上氣候服務的短板。

「月初還在抗旱,月底又擔心發生內澇。」北京密雲的農場主王婧回憶起7月的經歷說。這個夏天,北京經歷了1962年以來歷史第二高溫和1883年有氣象紀錄以來最大降水量的暴雨。

在大量媒體報導中,11年前北京721特大暴雨,與兩年前河南鄭州的720暴雨再度被提起。人們沒有料到,極端天氣紀錄刷新的頻率如此之快。

世界氣象組織發布的最新報告顯示, 氣候變遷相關的災害帶來了嚴重人員傷亡和經濟損失。去年,在亞洲地區與災害相關的死亡人數中,90%以上是洪水造成的,其中大部分與巴基斯坦和印度5月和6月的洪水有關。巴基斯坦的經濟損失最為嚴重,達到150億美元,其次是中國,超過50億美元。

農業是遭受氣候變遷衝擊的第一線。2022年,中國的旱情幾乎持續了全年——相繼發生了珠江流域冬春連旱、黃淮海和西北地區春夏旱、長江流域夏秋連旱。其中,長江流域出現了1961年有完整實測資料以來最嚴重長時間氣象水文乾旱。世界氣象組織估計,乾旱導致中國的農業損失超過76億美元。

儘管中國在極端天氣的短期預警方面可以做到及時通知、迅速反應,但很少有小規模農戶擁有應對機制,比如獲得抗旱供水、農業技術指導、修繕基礎設施的資金等等。

當過去十年一遇、百年一遇的極端天氣逐漸成為新常態,一方面,生態小農嘗試帶著氣候的思維做農業,摸索採取新的適應措施;另一方面,農業系統呼喚更完善的「氣候服務」。基於未來影響的氣候預測,有可能為農民提供充足的準備時間,以採取適應措施。

高溫季:生態農場裡「滾燙」的桃子

北京密雲,清晨4點,王婧已經起床。她來到田裡,帶著睡意擰下一顆粗壯的牛心甘藍。現在是採摘蔬菜的黃金時間,她想趁太陽升起來之前,趕緊多收幾顆菜。這是北京史上最高溫少雨的初夏,再過3個小時,大地會變成烤箱,吸進肺裡的空氣都是熱的。


穿著防曬衣,清晨4點就去田裡摘菜的王婧。圖片來源:王婧提供

北京歷來不是中國的產糧區,所以京郊的農場往往以休閒農業和鄉村旅遊吸引顧客。王婧經營的飛鳥與鳴蟲生態農場,位於北京東北部的密雲縣,占地約50畝,由果園、動物區、蔬菜區、餐廳和麵包房組成。

2019年,一位在天氣大數據科技公司工作的朋友,幫王婧在農場設置了一個局地氣象站,可以實時監測農場的溫度、濕度、氣壓、風力、風向和降水量情況。根據紀錄,今年6月,有17天最高溫度超過40℃,其中有4天甚至超過了43℃。

「桃子從樹上掉落地上,我摸著都覺得燙手,它迅速地成熟,迅速就沒有,產量也特別低。」王婧說。

這其實是一種叫「日灼」的氣象災害,像人一樣,樹木枝幹和果實也會被強烈的太陽輻射曬傷導致產量減少。去年,農場的桃子從掛果到完全成熟、變軟,持續了大約兩週的時間。而今年,這一過程不到十天就結束了,產量還不及去年的1/3。


2022年,農場的桃子產量達到了1200斤。圖片來源:王婧提供


2023年,由於持續的高溫乾旱,桃子只收獲了300多斤。圖片來源:王婧提供

從4月到7月初,中國廣袤的北方——河北、山西、內蒙古都經歷了漫長的乾旱。北京原本就是特大型缺水城市,用水量大約為40億立方公尺,相當於個285個西湖(西湖水量約為1400萬立方公尺)。在南水北調工程的支撐下,北京的居民用水主要來自1000公里之外、跨越湖北河南引來的丹江口水庫裡的水。而農場所在的密雲農村,各家各戶的水源則主要來自井水。平時,這可以保障日常生活用水,在滴雨未下的旱季卻無法滿足農業灌溉。

「當全村大家都在用水的時候,你就會明顯感覺水壓不夠。」王婧打開水龍頭,水流細小如線,無論是噴灌還是滴灌,都無法工作。「我們只能優先面積很小的菜地,面積比較大的30畝小麥、玉米地,就只能任由它們自生自滅。」她無奈地說。


2022年6月的玉米地,玉米長到2公尺高,果實飽滿。圖片來源:王婧


2023年6月的玉米地,高溫災害下,玉米長到1公尺高就開始抽穗,果實卻幾乎沒有,葉片枯卷。圖片來源:王婧提供

持續高溫也讓電費的支出增加。8毛人民幣一度電,僅僅是空調和冰箱的製冷,農場夏天以來每個月的電費都在1萬人民幣左右,比平時增加了一倍。

「開空調讓我覺得很有負罪感,感覺這是人類沒有辦法解開的一個死循環。這麽多人類的活動,導致氣候變遷、地球升溫、冰川融化……但是現在又很熱,你還是要繼續開空調,就覺得挺絕望的。」王婧說。

山洪中的「幸運」蜂農

北京房山,養蜂人郭濤和他的100多箱蜜蜂安全地度過了暴雨和山洪。

在經歷了連續三個月的高溫乾旱後,北京終於迎來了大降雨。然而,這場雨來勢洶洶。7月29日,最高級別的暴雨紅色預警被拉響,北京、天津等多地的河水持續上漲,並導致了山洪和土石流的爆發。

位於北京西部山區的房山,是受災最嚴重的地方之一。郭濤親眼見證了100公尺之外鄰居的房子被沖垮,臨河的公路坍塌,閃著應急燈的汽車在洪水中漂流。幸運的是,他的小院處在地勢較高的山坡上,儘管距離洪水只有幾公尺遠,他還是躲過一劫。


郭濤所在的北京房山黑龍觀村,山洪沖毀了房屋。圖片來源:郭濤

「下雨前,我在院子裡放了一個大概89公分高的汽油桶。三天後,我量了量還有9公分到桶沿,也就是說三天下了800公釐。」郭濤說。

根據北京市水務局的數據,2022年北京累計降水量為482公釐。儘管降水量分布有地區差異,但這代表郭濤所在的村莊,三天下了北京正常年份兩年的雨量。

養蜂是一種對氣候非常敏感的行業。有研究顯示,無論過多的雨水,還是高溫乾旱,都對蜜蜂不利。它減少了開花時間和花粉產量,增加蜜蜂覓食的壓力,進而影響蜂巢健康和蜂蜜的品質。

房山因為分布了大面積的荊條而被稱為「京西大蜜庫」,荊條一般在每年的6月15日至7月20日開花。郭濤表示,由於高溫和乾旱貫穿了今年的花季,導致荊條花不吐蜜。過去一箱蜂蜜可以產100斤蜜,今年只有一半的量。

此外,高溫還可能導致蜜蜂「過勞死」——蜜蜂需要不停地出去採水,以及用翅膀高頻率地扇風,加大空氣的流速給蜂箱內部降溫。這樣的情況下,蜜蜂的壽命可能從30天減少到15天。「長期在這種高溫的環境裡,十幾天之內蜂群就變小了,5萬隻蜂可能變成4萬、3萬隻,採蜜的時候,你的勞動力就少了。」郭濤說。

郭濤來自於一個養蜂世家。他的外曾外祖父從1940年開始在北京(那時還稱北平)養蜂,到他已經是第四代傳人。郭濤認為,養蜂人的任務就是按照自然規律,給蜜蜂創造一個適合繁衍的環境。然而,面對越來越頻繁的極端天氣,他坦言沒有可以應對的辦法。

 「採取不了措施,除非我搬家。」郭濤說,「搬到北京海拔相對高的地方,比如說門頭溝,甚至北邊地勢最高的延慶。」

郭濤表示,這些地方的村子海拔在700、800公尺或者1000公尺以上,而海拔每上升1000公尺,氣溫大約降低6度,這意味著這些地方的荊條開花比房山要晚得多。

搬家被看成是一種被動的氣候適應,卻也是正在發生的現狀。

英國皇家國際事務研究所(Chatham House)環境與社會中心高級研究員派崔克.施羅德(Patrick Schröder)告訴中外對話:「我們看到物種是如何適應氣候變遷的,蜜蜂也好,花兒也好,普遍的趨勢是向更高的緯度遷徙。這是一個令人擔憂的趨勢,有個說法叫『走向滅絕的電梯』因為總有一天你沒有更高、更冷的地方可以去了,大家都無處可逃。」

生態小農的氣候適應措施

食通社(Foodthink)是一個關注中國食農系統永續性的公益機構,近年也在追蹤氣候變遷和生態小農和複雜關系。創始編輯常天樂認為,北京這次經歷的極端天氣,增強了農戶對於氣候變遷的意識:「過去農民以為靠天吃飯,十年一遇、百年一遇的災害是可以接受的。但是隨著極端天氣強度和頻率的增加,他們意識到跟原來的情況不一樣了,開始主動去應對。」

在運營農場的過程中,王婧也在摸索氣候適應措施。她發現有三件事可以帶來改變。第一件事就是種樹。一些戶外設施旁種樹後,小環境明顯被改變了。最近,農場將一輛雙層巴士改裝成咖啡廳,專門設在一株大楊樹旁,樹蔭帶來的清涼驅走了幾分酷暑。


農場裡新建的巴士咖啡廳專門挑在大樹旁,以利用樹蔭。圖片來源:王婧提供

「今年春天我們新植了100多棵樹,包括樹冠比較大的法國梧桐。」王婧說,「雖然這些樹沒有那麽快就長起來,而且乾旱讓它們長得也不太好,但希望未來兩、三年能夠有一定效果。」

第二件事是增加農場作物的多樣性。目前農場種植的蔬果、糧食、花卉達了80餘種,還飼養了雞、鴨、鵝、羊、馬,同時開發了麵包、果醬等產品,保障各個季節有不同的產出,不至於在一段時間的極端天氣下顆粒無收。

王婧的嘗試在某種程度上是成功的。儘管桃子減產,但香草園裡,薄荷、甜菊葉、艾草、迷叠香正在盛放。即便玉米收成很差,但她們自製的麵包和杏醬都賣得不錯。35℃的高溫讓白天的休閒活動無法進行,但她們又推出了「夜遊」的玩法,請客人來農場的稻田旁納涼賞月。

「我們不是靠一種作物,或者說一種業務模式,所以儘管桃子有損失,但其它方面有收益。現在看起來我們還能夠生存。」王婧說。

第三件事是修生態水池。農場洗漱和洗菜的水經過蘆葦塘過濾沈澱,匯入池中。水池作了四級深淺系統,種植了30多種水草,還養了小魚小蝦凈化水質。水池也在這次暴雨中派上了用場。

「由於底部沒有做硬化而是保留了泥土,多餘的雨水得以滲入地下,我觀察到,暴雨過後水池的水位沒有漲很多,池中積攢的雨水後續也可以澆地用。」王婧說。


飛鳥與鳴蟲農場的生態水池,占地約400平方公尺,不僅可以蓄水,還成為農場裡的一道生態景觀。圖片來源:王婧提供

常天樂認為,生態小農的生產方式原本比常規農業更有氣候韌性,但災害帶來的一些問題,比如暴雨過後的草瘋長、病蟲害爆發等,因為不能像常規農業一樣用除草劑、農藥來解決,這些對生態小農來說,都是額外的人工成本。

「這些成本都是農戶自己在承擔,大的農場很容易拿到國家的補貼,比如基礎設施建設的補貼,但對於規模只有幾十畝的中小型家庭農場,他都得真金白銀自己掏錢去做。」常天樂說。

常天樂和派崔克都認為,小農僅依靠自己去適應氣候變遷挑戰很大,政府可以在政策設計上予以更多幫助,比如設立城市一級的適應基金,為小農提供相關設備和基礎建設補貼,加強對小農戶對氣候適應的賦能,比如技能培訓、意識提升和培育在地農民互助組織等等。

「中國在應對自然災害方面已經做得很好了,但是問題是,怎樣採取長期的適應措施。不僅僅是幫助小規模農戶進行氣候適應,而是讓整個農業系統如何做好氣候適應。」派崔克說。

氣候服務:缺失的「翻譯」

目前中國的極端天氣響應已經越來越完善。去年,中國在更新版的《國家適應氣候變遷戰略2035》中,強調了氣候變遷監測預警和風險管理。目前,中國在短期監測預警方面已經處於世界領先水平。最高可預報天數達8.5天,對強對流天氣預警時間已經可以提前至42分鐘。市民可以通過手機、電視、廣播等各種渠道,收到氣象部門和政府部門發送的藍、黃、橙、紅不同等級的預警信號和應急建議。

一位熟悉農業與氣候適應的不具名專家表示,預警主要是解決臨時的應急問題和避免最重要的生命財產損失。目前中國在氣候減災工作方面偏重於預警,氣候服務還做得不夠。

按照世界氣象組織的《全球氣候服務框架》,氣候服務包括:歷史氣象數據庫的建立、氣候監測、氣候觀測、月季年氣候預測、未來各種溫室氣體排放情景下的氣候變遷預估,以及氣候變遷的影響預估等。

「僅強調預警是遠遠不夠的,更重要的是挖掘歷史和當前的數據,找出氣候演變的規律和趨勢,氣候平均趨勢和極端天氣氣候事件發生有什麽新特徵,告訴公眾,在此情況下應該如何做好應對。」 這位專家告訴中外對話。

簡而言之,氣候服務將會把氣候信息「翻譯」成政府機構、農戶能夠進行決策的信息,也就是「天氣會造成什麽樣的影響」,而不僅僅是「天氣會是什麽樣的」。

基於影響的預測,通過將社會經濟層面的因素(如年齡、性別、收入水平)和可能受影響的資產(如基礎設施和農業生產數量)添加到災害層面(如天氣觀測和氣候預測數據),從而提前識別潛在的災害風險和薄弱環節。

今年6月, 在歐洲氣候變遷適應會議(European Climate Change Adaptation Conference,簡稱ECCA)上,愛爾蘭國家氣象局發布了一個名為TRANSLATE(意譯:翻譯)的氣候預測項目。該項目通過整合過去和現在的氣候訊息,預測了一系列未來可能的溫室氣體排放情景,以幫助能源、交通、規劃等部門做出氣候風險決策。

愛爾蘭國家氣象局氣候服務主管凱斯.蘭肯(Keith Lambkin)表示:「項目的產出可以用於提高氣候韌性,以建築環境為例,我們需要確保未來的建築物和關鍵基礎設施,能夠應對更極端的高溫條件,並且道路排水系統能夠應對降雨模式的變化。」

中國農業科學院農業環境與永續發展研究所許吟隆教授曾經在一次分享中指出,中國極端天氣事件正在呈現新特徵,高溫、嚴冬、旱澇都會在程度和頻率上增加,長江流域高溫伏旱更長,西南地區季節性連旱範圍擴大,雨帶北移,北方降雨提前等。另外,冰雹、滑坡土石流和暴雪的災害概率也會加大。

「農業系統的抗災能力面臨越來越大的挑戰。在這種情況下,過去減災的思路需要調整,對改進氣候服務的需求與日俱增。」專家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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