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陽光直照,中山捷運站赤峰及南西商圈的街上人潮很少,遊客都躲在室內吃冰、喝咖啡,或是在飾品店、服裝店裡左看右看,挑不挑得到戰利品是其次,逛街的儀式感、放上社交媒體的美照,才是最重要。
在這一帶土生土長、工作室也設在商圈的建築工作者許麗玉,戴著墨鏡撐著傘,與《環境資訊中心》記者來個「另類逛街」,訴說著幾十年前這些巷弄的光景。「建成公園是小孩的禁地喔」、「以前的打鐵聲,比現在的商圈吵多了!」
許麗玉掏出一張1932年台北市職業別明細地圖,展示這一帶從以前到現在「都是商住混合」。然而,今年4月開始,陸續有最少74家商店突然被檢舉違規,有的店被迫暫時停業,有的已交幾萬塊罰款並照章辦事「作出改善」,有的則已做好輸定了的準備,在未來幾個月離開。
幾十年前的人為了生存,在赤峰街一帶做起生意來。幾十年後的人,為了尋找都市發展下不一樣的生活,也在赤峰街做起生意來。在許麗玉看來,這就是台北市的活力與人的韌性。
赤峰街從前是在「建成區」
中山捷運站心中山線形公園,西邊是戰後舊建築訖立的大同區光能里,也是赤峰街商圈所在;東邊是較光鮮華麗的中山區民安里,那裡有60~70年代之後興建的步登公寓,近年連鎖潮牌亦紛紛進駐。從歷史角度看,這兩個里代表著兩種生活「階層」。
早年外省人隨國民政府遷移到台灣,就被安置在中山區民安里一帶,也是公務員聚居地,政府推出便宜的房子讓公務員購買,「幾乎到零利息。」這邊也是日本人、「高級外國人」、達官顯貴聚居之地,當中有兩個市內古蹟,包括現為「光點台北」的前美國大使官邸,以及蔡瑞月舞蹈研究社。
至於比較老舊的光能里,在日據時代為下奎府町。7、80年前,當時的承德路兩邊有不少打鐵作坊,為打鐵街的原貌;旁邊的赤峰街巷弄則有很多販售手工汽車零件的商店,俗稱「歹鐵仔街」。後來70年代承德路拓寬,打鐵店遷到赤峰街,因而常有人誤會早期的打鐵街是指赤峰街。
許麗玉劈頭問,「有聽過建成區嗎?」。她現年50歲,出生於舊時的建成區,就是原本打鐵街、光能里所在的區域。附近的建成公園、建成國中也因此命名。建成區當時是台北市面積最小但人口密度最高的行政區,也是前台北市政府所在地。1990年代,北市行政區重劃,建成區併入大同區。
我們來到大同區興城街尋找「遺物」——它是一枚藍底白字的「建成區」路牌,釘在油漆剝落的木板上,表面滿是飽歷風霜的刮痕。
上述提到的建成公園,在1937年已開園,當時名為「下奎府町兒童遊園地」,戰後才改名字。自許麗玉有記憶以來,這裡是一個治安較差的地方,「會有什麼吸毒、強姦的。小時候的印象,公園是禁地、小孩不要去」;以前公園還有圍牆,「你不太看得進去。」建成公園變成共融式的兒童樂園、放置有打鐵街特色的滑梯等,是後期的事了。
這地段之所以繁華,因為從前就貫通從東南西北而來的人流,不少勞動家庭在這裡找機遇,想辦法做點小生意,「然後就活下來。」赤峰街短短700公尺,成了大型交易市集,附近一帶亦暢旺起來。許麗玉說,若有人批評赤峰街商圈會造成「噪音」擾民,倒不如說她從小到大是在建成區的打鐵聲中長大,現在平日的巷弄反倒較安靜,「要說吵,假日市府(在線形公園)辦的市集才是很吵。」
至於現在成為打卡熱點的兩層樓高老房子,是從1930年代開始由民間自行興建,一樓是商店,二樓是住家。為了防地震,日本人在台北以鋼筋混凝土作新建築工法,部分牆壁用上紅磚。後來台灣工匠也學會了水泥工法,使得街道上的房子有日式也有台式。一排排老房的二樓陽台,水泥圍欄都有古典花樣,像穿越了時代;過節時陽台張燈結綵,好不熱鬧。街道生意越做越旺,可沒有人在管道路寬度是否達到法定的六米還是八米。
近年赤峰街一帶人氣高漲,搬來營業、住宿的人多了,許麗玉指指某間房子的鐵皮上蓋,「這個是新建的吧?像這個它已經違法了,加建了兩三層,那個鐵就是包上去的,這種是非常危險。」她覺得這裡商住混合是舊有的一套生活模式,但最大問題是在舊房子上違建,加重老屋的結構負擔,亦容易惹人詬病。
並非每個屋主都想賣房子
這裡的業權分散得很,假設一棟樓四層共八戶,就得八戶都同意才可都更。可是有些老屋主會覺得新不如舊,或想保留上一輩留下來的資產,又覺得都更後房子又小又貴,非他們樂見。許麗玉舉例,她工作室的房東承繼了父母的物業,捨不得賣出去。而如果建商要買斷房子業權,以現在兩個商圈的房價單價每坪過百萬元計算,成本也高。一來一回,日子久了,老屋主也覺得現在收租金也可賺錢,不一定要賣房,甚至為吸引年輕人搬進來營業,租金稍稍降低,換來租客幫忙翻新屋子,何樂而不為。
許麗玉指著二樓咖啡店北風社及旁邊書店浮光的房子,通往二樓的樓梯是獨立的,不會打擾一樓住戶,唯一缺點就是樓梯又窄又陡,實在不適合行動不便者,但另一角度則是適合年輕消費族群,「老人家爬不上去,就界定了這個區域現在的消費層」,也因為有一種古舊的浪漫質感,才讓創業者更放膽做有特色的小店生意,「某程度上這也是一種微型都更。」
老房子三個字,一直跟「都更」、「危樓」、「安全」扯上關係。但在許麗玉這名建築工作者眼中,老房子有其文化意義和歷史價值,「為什麼大家去歐洲旅行,看那種幾百年的房子,然後在那邊稱讚人家的街道、古堡?」她覺得老房確實骨頭老了,但脆弱並非不能補強,「要不然今天這些專業技術人員是吃什麼活的呀?重點在於我們要怎麼判斷哪裡要補強」。
台灣經歷過幾次大地震,即便今年發生403大地震,這些房子還是踏踏實實的存在。許麗玉說,這些房子本來建來為自住,前人總不會不顧基本結構安全,一般幾十年樓齡的老房,最大問題是漏水,第二是因風吹雨打、日曬雨淋,材質老化失效,所以補強的第一步是重新做防漏工程,「就是保護衣。」
遲來的檢舉公文 赤峰街巷弄未知的未來
從事建築行業的,加上在這一區成長、開工作室,許麗玉或多或少都對大規模檢舉、都更、炒房等,有一定敏感度。她覺得這次的大檢舉「有一個比較詭異的事情」——原來一直都有房仲拼命問兩個商圈的房客、房東要不要賣房。在附近一些連鎖快餐店裡,許麗玉常常也會遇到有房仲「固定在那邊開會,討論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而不知為何,房仲會掌握到房東的資料,「房東就一直被騷擾」;同一時間,經過檢舉後房子或要解約,也很難再出租,甚至連房東也被開罰,「兩邊(光能里、民安里)都變個死城的話,它的價值就沒有了。」
「你有沒有買過股票?」許麗玉繼續解釋,「一定是買低賣高嘛,你不會在它最夯的時間買,你會先想辦法搞低(價格)再買。」
這段日子,很多人想為赤峰及南西商圈的大規模檢舉尋找解方。曾有人想過,可否把這些街道風光申請為指定文化景觀,增加都更的難度。不過,這方法變相就會跟一些希望都更的人造成阻礙、對立,甚至痛苦,「你擺明的是來掠奪」;而政府部門的態度也會要求申請方先徵求業權人同意。
為避免撕破臉,商家、房東、居民也盡量以協商方式溝通,並成立「台北市心中山巷弄好生活商圈發展協會」,提出對環境和衛生相關的自律規範,也期待著2025年北市都市計畫通盤檢討前,市府能提出專案處理這一帶的「違法」個案。
事實上,1983年制定的《台北市土地使用分區管制自治條例》中,商住分離的規劃與巷弄文化的現實背道而馳,早已為人詬病,也成為了今次檢舉者趕走商家的手段。台北市都市發展局於本(8)月9日曾發新聞稿稱,依「台北市政府處理商圈內住宅區違反都市計畫法第79條第1項裁處作業原則」規定,2019年以前已設立之商家得經連署評點納管,而市府為協助輔導商圈朝合法化發展,將針對2020年以後不符允許使用條件之商家,研擬處理作業原則,允許加入連署納管評點;但「違法」的商家仍應先裁罰6萬元罰鍰。
都發局亦稱,市府於2018年辦理大同區都市計畫通盤檢討時,亦曾考量赤峰街逐漸有商業活動聚集,探詢地方意見並納入研究檢討,但當時地方民眾對於商業活動所產生的消防安全及影響居住品質仍有顧慮,故該計畫在地區未有達成共識下,才會維持現有使用分區。市府期盼商圈組織盡速透過社區參與,與在地居民溝通,倘地方獲具共識,市府將納入都市計畫通盤檢討作業。
商家們當時看到新聞稿,還以為市府或願意協助保留赤峰街現有發展,但在本(8)月底,仍有商家收到遲來兩個月的檢舉公文,商圈的不安與焦慮,尚未緩解。
巷弄文化是台灣的日常生活型態,赤峰街一帶更代表著都市發展下的新舊融合與獨立職人的創意。韓國作家牟鍾璘(Jongryn Mo)曾在《巷弄經濟學》一書提到,「巷弄商圈是商人形成群聚的一種地區產業。每個商人各自獨立經營自己的事業,但同時又共享一個地區品牌,隸屬於同個足以和其他地區競爭的地區產業。」他把巷弄商圈競爭力用「C-READI」來概括,成功的商圈其共通點包括滿足文化基礎設施(Culture)、租金(Rent)、企業家精神(Entrepreneurship)、可及性(Access)、都市設計(Design)、整體性(Identity)六項條件。
作者亦提出,政府採取有效和穩定的政策,例如擴充巷弄的文化資產、維持穩定的租金、支援巷弄產業創業、訓練及培養必要的人才,改善大眾運輸,建設文化和創業支援設施等,均可發揮正面影響力。前台北市政府產業發展局局長林祟傑亦曾為此書寫推薦序,指出「巷弄空間作為台灣都會城市一種均質的普遍存在,加上住商混合的都市生活模式,巷弄經濟是我們必須真實面對的根本現實。」
回到最基本,從今次赤峰商圈、南西商圈大型檢舉事件中,商家、消費者、房東都不禁思考,我們想要生活在一個怎樣的台北市?這一代人想要留給下一代怎樣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