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去拿飯:蘭嶼雅美女性與芋田的生活觀察 | 環境資訊中心

我們去拿飯:蘭嶼雅美女性與芋田的生活觀察

2007年10月02日
作者:劉香君(台灣環境資訊協會)

前言:「我們去拿飯」是雅美的朋友帶我到田裡挖取芋頭、地瓜時,曾經對著我說:「我們去拿飯」,這裡的「飯」是蘭嶼的主食「kanen」中譯詞的說法;而蘭嶼目前亦興起以米飯為主食的趨勢,從過往的「kanen」到今日的「飯」,呈現出蘭嶼農作物的社會實踐與變遷的一個面向…

一早起來先看海,已成一種藍色的習慣



2002年的夏天,我為了進行人類學研究生的首次田野調查,選擇來到一心嚮往的蘭嶼,進行五個星期有關雅美女性與農作物的社會實踐與變遷的調查。

為什麼要體驗雅美婦女的生活,特別要強調農作物呢?主要是因為雅美男女兩性之的分工:余光弘(1993:39)提及雅美源於兩性的生理差異而對婦女產生偏見,但也在體認兩性在構成完整的家庭社經單位的互補性,又對婦女加以重視,所以有兩種不同的性別意象並存於雅美社會的觀念。如雅美人認為人是男與女的關係,就像一餐要有kanen(飯)與yakan(菜)才算吃飽,而kanen與yakan又是分別由男的找菜(負責下海捕魚)、女的拿飯(負責藷芋的生產)分工負責之互補關係,尤其雅美族人的兩性分類更反應至其社會文化分類範疇(女/男、農/漁、陸/海、豬/羊、私/公、好魚/壞魚) 。

再者,有關雅美的農作物交換之探討,則可從雅美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儀式性交換場合「落成禮」來理解。蔣斌(1984:84)提及理想的雅美男人一生之中需要將主屋逐次擴建,由小而大,由簡而繁,所以需有3、4次的落成禮。我們也可從男性主要的工作包括整地、開墾、種植薯蕷、小米、看顧山羊、製陶、建屋、築船、編籃、以及金屬器的製作等;女性的主要工作有種植、採收塊根作物、煮食、織布、照顧豬隻等(陳玉美 1996)進一步了解落成禮儀式中的男女所扮演的性別角色,所以農作物與雅美的女性認知之間,具有相當的關聯性。

蘭嶼的芋頭不只一種

由於農作物與雅美女性的重要相關,所以我也特別詳加記錄與蘭嶼農作物相關的資訊,其間所紀錄到的水芋有5種,分別為Alaleng 、Mineysiver(又稱Mamasevehen、Maseveh)、Kalaro、Ovan、Milakasoli。

水芋田Alaleng是蘭嶼出產最大宗的水芋品種,辨識特徵為白莖、黑色葉背,兩年可熟成,製作芋頭糕的最佳品種、口感較硬,且可再細分成4種。Mineysiver/ Mamasevehen/ Maseveh主要種在泉水水田,開墾時優先種植,也長得最好。Kalaro是紅頭村的稱法,朗島村則稱Dalaluk,辨識特徵為黑莖、黑色葉背,葉子比Alaleng深、較大、摸起來較澀、也適合作芋頭糕。Ovan的芋頭苗越來越少見、長的小小、香香、白白的、椰油村與野銀村可能還有人種植。Milakasoli的辨識特徵為全株較其他品種的顏色為淡,多數種植在水源地、田邊、也會種在山上較涼的地方又叫lakuasuli,最大可以長至手肘般長,在雅美人的儀式中會放置在最高的地方;生吃時有清脆的聲音,相當好吃。其餘品種於夏本奇伯愛雅在《雅美族的社會與風俗》中尚有PaTan,報導人認為是lalcasumila,已經少見或者不清楚此品種。Opitalak則從未見過,可能在野銀的旱田可以發現。Kanato,報導人反應未聽聞,並言明紅頭村沒有此品種。Wulanglele則是台灣的香芋。

雅美人的有機農作文化

壞草,油點草另外,近年在台灣風行的有機農作,我在蘭嶼實地參與雅美人耕作方式,也發現了許多善用生態原理的智慧,像是雅美人善用植物相剋的生態原理來經營水田,他們在水田開闢初期多為鋪地黍、水蔗草等高莖的禾草或水蜈蚣、磚子苗等莎草科的植物生長於田埂。雅美人除草時不會將所有的非農作物的「雜草」全數除去,他們會進一步將所謂的「雜草」細分成「好草」與「壞草」,像是爵床、酢醬草和雷公根是為「好草」必須留下;小毛蕨、越橘葉蔓榕也是則留在石垣間的「好草」用以堅實石垣,最後的演替的「好草」則是馬尼拉芝與松葉牡丹;水田裡的「好草」還有皺葉酸模、水蠟燭,還有錐螺、石螺、陸蟹、白腹秧雞、紅冠水雞、福壽螺(當地人又稱金寶螺)等生物(鄭漢文,2000);水田裡的「壞草」則包含蘭嶼水莘菜、蘭嶼藺、油點草等,必須除去。

長滿好草的田有一次我在漁人村往椰油村的路上,即發現3塊已經完成自然演替的水芋田,田埂密佈好草,壞草的蹤影少了許多;且水芋田看來充滿綠意,相當完美。為何我會發出如此的讚嘆之語,一方面是參與相當多次的除草工作,雖然除草時僅需將除下的壞草置於田埂,壞草就會讓炙熱的陽光給烤乾枯死;但另一方面壞草成長的速度過於快速,才剛除盡的壞草,一個禮拜又會再長回原貌,並茂密地將辛苦種下的芋頭小苗淹沒;加上芋頭長成至少須時數個月到3年,可從推想除草的次數推知耕作的艱辛,許多報導人說他們一旦出遠門如到台灣,皆不想待上一個禮拜,因為壞草又要長起了。他們對於除草都有共通的說法,「不要搶了芋頭的養分」;除草時也會整理芋頭田,除去芋頭過多的小株芋葉、拔去枯黃葉、砍去黃梗也是採用不要搶了芋頭塊莖養分的原理。

而由於雅美人的水田涉及水源之因,所以雅美女人的耕作方式,無法如台灣的水田一般,採用大面積的耕作模式,或是噴灑農藥、肥料等方式。也因分散的田地據點,婦女常常需要奔波於不同部落之間,水田、旱田交互耕作,一天之內跑兩個以上的據點是常有的事。部分婦女以摩托車代步,有些則需要丈夫接送,多數年紀更大的婦女則是步行或搭乘環島公車,相當辛苦但也免去大面積耕作所帶來的弊病。

在蘭嶼主要使用的農事工具則是一段一頭削尖的鋼筋條,雅美婦人是人手一支,主要用途為挖掘水芋與旱芋。其他的工具尚有購買得來的提籃以及除草用具:大砍刀及小鐮刀。除草劑的使用僅於旱田,而除草劑與農藥、肥料不在水田使用,報導人對我解釋為水田的水流會將藥物流入別人的土地,不願因而得罪人。採收好的水芋或旱芋,報導人會在耕地裡將水芋、旱芋依品質分做兩份,一份供人食用,另一份則餵食豬隻。

水芋耕作面臨變遷的景況

靠近水源的芋頭田今日多數雅美婦女並不依靠芋頭田維生,家中的年輕人與孩童只喜歡吃米飯、少食地瓜芋頭,加上水芋田數量極多且分散多處,但多數當地上了年紀的婦女仍會選擇持續耕種,她們的理由是:「不能讓土地給荒蕪了」、「一不去山上身體就會出現病痛的症狀」、「驕傲於擁有並耕作許多田地」、「擔心後代子孫都不清楚鄰近水源區田地的分布狀況」;「土地是親人贈與不能任其荒廢」等。

有一位年近85歲的婦人極愛到山上的田地裡,並戲謔地說「她是去山上談戀愛,或稱說山上有喜歡的對象。」從這些說法中足以理解婦女與農作之間的情感包含親情、傳統的傳承、慣息的工作方式,以及地位的象徵等。此外,蘭嶼婦女們也認為女人的工作很辛苦,又多又雜;相較之下,男人的工作只是較粗重罷了。

我在水芋田工作時觀察到許多雅美婦女們在耕種上有著今日不知如何面對的難關,像是由台灣傳進,在蘭嶼水田中大量繁衍啃食水芋的福壽螺,以及許多婦女懷疑核廢料是一種會順著風向飄蕩的毒素,造成蘭嶼大量的芋葉容易泛黃的主因。

過往雅美人生命中的重大房屋落成禮中所使用的儀式性物品──水芋,在筆者此次參與的一場「水泥房」落成禮中,傳統上由自家耕種的水芋,已改換成購自台灣的香芋。也有報導人曾在自家的落成禮中以米取代芋頭。她認為米可以儲藏,且她沒空採收地瓜、芋頭,且認為米比地瓜、芋頭對小孩的健康而言更具營養價值。

當雅美婦女不再耕種水芋

每天都有不同風貌的海洋假如雅美婦女不再耕種水芋,這個與婦女生活與儀式重要相關的作物有一天將在蘭嶼消失,那麼有關水田與水源之間的文化內涵,即有可能會出現漪漣般的變化。在陳玉美的〈論蘭嶼雅美族的社會組織:從當地人的一組概念Nisoswan(水渠水源)與Ikauipong(同喝母奶)談起〉特別指出水渠灌溉系統與水源源頭與父系的象徵:

水源的水是父系群共同分享的substance。它滋育後代就如水與生命(力)的關係一般。同一父系的後代有使用灌溉水源的權力,同時也有保護水權、維修灌溉水源的義務。灌溉水源因此不僅是父系的象徵,同時當地人也經由保護水權、維修灌溉水源等行為的實踐界定了其社會群體。(陳玉美1994:1040)

我曾經觀察到一家戶的水源,是由5家親戚共同出資約新台幣四萬元舖設銜接而成。同時也發現水源地的管線與水道之間,沿途即作有明顯區分。水源的區別對雅美人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事;也可由水源地水田為了區別水源地的區分還會在水道狹窄處仍以小木條進行分隔,甚至即使水田面積如2400平方公分的田地還是堅持以石頭進行區分,足見水源區隔的重要性。

這同時亦牽涉到水田之間的水流方向的串連,一報導人為筆者介紹其水田與週邊水田之間所有者的親屬關係,表明這些水田即是共用同一水源。水田之於雅美人的重要性,另一報導人曾指出,其水田因為公公是巫師的緣故,所以過往雅美人因為重大事故求助巫師,往往會將貴重的水田用以交換同樣貴重的人命,該報導人因而擁有數量相當多的水田,位於水源地的水田更是不少。

近來貨幣經濟的引進,雅美婦女工作觀念與型態更顯多元,如因應觀光業而從事飯店及餐廳清潔工、服務員;由當地地方政府、教會或自主性團體提供的工作如農推員、居家看護、展示場解說員、傳統舞蹈表演人員;手工編織珠環、自營民宿則是在相關單位輔導下,形成自行創業的工作性質等。

在蘭嶼農作物的品係分類知識、社會實踐,以及雅美婦女工作觀的變遷中,我拼貼部分的雅美人自然觀想像:土地對雅美人而言,所有權與使用權的概念是同時並存,土地的分類模式是以各部落為中心的空間分配,並與社會組織相關,如水源的概念。

雲與風的週期性變化,牽動著每天的作息

在雅美農作物的社會實踐,可發現其善用植物生長演替的生態學知識,如好草與壞草的界定,以達到生養農作物的目的。顯而易見的是他們的生活節奏與天時節候緊密呼息,熟知週遭環境中各式瓜果、蟹螺的生長期;採集或種植而來的農作物或蟹螺,會與親友共享分食。而雅美婦女工作觀是參雜著親情、傳統傳承、慣息的工作方式,及地位的象徵等。今日社會變遷下的婦女工作內容增添更多面貌,但工作型態與雅美文化的相關卻有逐漸式微的趨向。

註:本文之「雅美」族亦指稱「達悟」族。雅美族的名稱始於鳥居龍藏於1911年指出雅美人自稱「Yami Kami」(Kami有我群之意)(黃旭1995:35),但近年亦有雅美族人對外自稱的達悟族(Tao,表「人」之意),因未有「正名」的提案與行政院公告,筆者選擇援用「雅美族」為文中報導人的族群識別。

參考文獻

  1. 余光弘
    1993 雅美人食物的分類與其社會文化意義。中央研究院民族所研究集刊76:21-42。
  2. 陳玉美
    1994 論蘭嶼雅美族的社會組織:從當地人的一組概念Nisoswan(水渠水源 )與Ikauipong(同喝母奶)談起。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研究集刊65:1029- 1052。
    1996 文化接觸與物質文化的變遷:以蘭嶼雅美族為例。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研究集刊67: 415- 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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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鄭惠英、董瑪女、吳玲玲
    1984 野銀村的工作房落成禮。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集刊58:119-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