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落首都外環高地前緣,扼縱橫河谷通衢鎖鑰。足資抵擋一○五無後座力砲轟擊的防禦陣地,護牆正面留有機槍射口,管制哨哨所正前方是連級部隊的集合場…」讀到這裡,像是參訪某軍事基地的記錄,實際上竟是本院正門的寫照。唯一不搭調的,便是去年陳宗憲博士申冤無效,那棵盤據在機車停放場中央,魂消骨立默望家園的饅頭樹。
我每天經過這個地點,總會留意這塊以鋼筋水泥鋪面營造的空地,究竟停放了幾部機車?平整而寬闊的空間,在未轉闢為汽車停車場之前,儼然成為機車騎士在紅燈時由研究院路右轉61巷(正門面向汐止的馬路)的最佳捷徑。如今肅穆而冷酷的手筆,竟也悄然揮灑到院區內最具氣質的文史重鎮。傅斯年圖書館前綠意盎然的景致,曾幾何時業已化為水泥平台。
水泥平台,可有盡收小園清景,頓悟明月如霜、好風如水的靈性?
圖書大樓,是否深鎖日暮鄉關,倘佯白雲千載、芳草萋萋的悠情?
故園神遊,多情應笑。真正整建的理由,竟只是為清理出停車空間!
若存續此種將院區當停車場的習慣,縱令盡毀綠地,亦無法滿足停車的需求。更令人憂心的還在於院區內競相鋪設於草地的木質棧道。多雨的南港地區,單就易於腐朽、非永續利用的觀點,戶外木質鋪面便不應被推廣。日後苔蘚藻類著生的木板溼滑無比,更衍生公共安全之疑慮。
原本院內的舊宿舍區,連結水田和蔡元培館的小山丘,是全院最大最佳的綠帶。鳥雀松鼠追逐奔竄於樹梢枝椏,夜蟲怒蛙競相和鳴於草叢水窪。新建的基因體中心大樓前庭,勉強保存下來幾棵的南洋杉和白千層,卻非台灣原生樹種。徒有挺拔的主幹,既無綠蔭效果,也無法提供本土的動物棲息覓食,無助於鳥鳴蟲飛的自然野趣。院區僅存的綠帶不斷地破碎化和人工化,或是象徵性地移植幾棵外來樹種點綴,逐漸將院區的自然景觀逼向索然無趣。漠視樹木生理和土壤生態,水泥框槽化的行道樹不過是大型盆栽,只能一再仰仗移植填補遺憾。
花團錦簇,樹木扶疏,並不意味已成功綠化。真正的關鍵在於是否透過慎選樹種、妥善佈局彰顯本土特色,在兼顧美感的原則下,藉由適度修剪、搭配灌叢和耐陰植物形成多層次的景觀,構築生趣昂然的生態環境。未必需要達到黃昏時刻鳥雀蔽空,成群鼓譟的熱鬧場景;至少不是偶有一兩隻孤鳥突入院區,便形成大驚小叫的目光焦點。令人嘆惋地,正如充斥於台灣各機構的速食文化,最典型的綠化方式就是花費巨資委託業者移植奇花異木。表象的環保綠化政策,竟在執行的根本環節遭到荼毒反噬,任憑外來樹種摧殘掠奪本土樹種的生存空間。除了上述的南洋杉和白千層,行政大樓前的大王椰子、化學所和物理所間成排的馬拉巴栗、歐美所臨四分溪畔的印度橡膠樹,院區主要的大樹泰半是舶來品。
移植大樹不足為法式,基因體中心大樓前庭新植成排的外來種溫帶針葉樹小苗,同樣令人失望。不但無助於建構本土特色的景觀,也埋下日後的危機。造景樹木生長緩慢,倘若成蔭,日後在庭園中的生機存續,影響心理觀瞻甚巨,栽植前即應謹慎規劃。引進外來樹種,通常僅能利用少數個體繁殖(甚至是無性繁殖),遺傳多樣性偏低,一旦爆發病蟲害將束手無策。尤其是外來種生物跳脫原本生態系中環環相扣的制衡機能,對於本地的生態系可能構成長遠的威脅。近年來本地森林有兩大危害的例子,其一是松材線蟲盡毀松樹林造林的成果,再則為小花蔓澤蘭全面肆虐山林。在無任何天敵的狀況下,松材線蟲伴隨松斑天牛席捲全台,城鄉公園山林野地的琉球松無一倖免,高山峻嶺上的二葉松亦岌岌可危。當年熱心引進外來樹種者,可曾料得數十年後引爆此場殲滅性的浩劫?
相對於松材線蟲專挑松樹下手,藏於松樹體內吮盡汁液精髓;小花蔓澤蘭則是無選擇性地糾纏、扼殺大小樹木軀體形骸。小花蔓澤蘭當初被引進作為水土保持的護坡植物,如今已流竄至台灣各處山林,形同本地中低海拔森林的凶神惡煞。小花蔓澤蘭的蔓藤攀附林木主幹迅速竄升、纏繞至枝葉末梢,終就以繁茂的葉片遮蔽陽光,斷送林木生機。區區小蟲小草,何足以蹂躪森林鑄成大患?前者出自於過度迷信人為干預,遍植不恰切的樹種,坐大日後害蟲滋生的溫床。後者是被虛華柔弱的外觀所蒙蔽,冒然引進卻輕忽藤生蔓引的破壞性。
1997年我到日本九州的熊本大學參加國際放射化學研討會。熊本大學在日本雖算不上是頂尖學府,卻也有百年以上的歷史。校園中最讓我震撼的,並非是保存創校百餘年原貌的磚瓦房舍和廣場,而是成排直徑達三十公分的桂花樹。若非空氣中飄散彷若故鄉的親切氣息,我不敢相信桂花竟能長成狀似喬木的樹幹,卻兼有日式庭園所流露的和諧雅緻。這是經過幾代園丁修剪呵護的成就?平整典雅的枝葉下藏匿不住的軒昂窈窕,在無言中施展貫穿百年時空的勁道;纖細金黃的花蕾中綻放不絕的吐麝幽香,喚醒沈睡在我心靈深處的縹緲。未曾刻意標示的行道樹,流露多少校園文化的蘊涵:對生命的尊重、對傳統的堅持、對歷史傳承的包容氣度、對未來發展的虔誠許諾。囿於校園周圍的都市化和校園內部系所擴充,熊本大學同樣也面臨校舍研究空間不足的問題。在校園更新的過程中,卻能把握重點,百年來以尊貴而自信的面容迎接過往學子嘉賓。
坐見中研院院區固有特色的迅速凋零,除了櫛比鱗次,狀似肥皂盒、橘子箱、肉雞籠,不斷翻新的建築,有何足以傲人的人文景觀?
改建後原味盡失的三合院、已成廢墟的檜木風乾室、即將消逝的台史所黃樓。試問中研院還遺留有多少傳承資產?
激昂澎湃的台灣,奔騰飛躍的中研院。汲汲營營於非凡卓越和舒適利便,可曾忘卻我們的天賦特質,那股感發生命喜悅的源泉?
須臾杳然,幾許驚艷。絲絲的無奈和哀怨,恰似悵望千秋、淚掬異代的愛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