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白茫茫的霧雨中那幾陣雷響似乎早已預兆了今天層雲湧漫的時間提早,正午時分,僅剩稀薄的陽光偶爾穿透雲朵。我們走在山毛櫸國家步道的入口閱讀解說牌。
林道平緩易行,以前也曾經鋪設窄軌,行駛運材的林鐵蹦蹦車。
裸露的山壁露出千層派般的岩層肌理,我常想像著其中可能夾擠、封存了某個地質年代的印記。眼神、思想、喟嘆…沒有形影,無從封印,除卻精準的文字,只能短暫包圍在霧裡,然後隨風消逝。
路途經過潺潺清溪,一歲半的瑀魚在揹架後面輕聲嚷著:「水水,洗手手!洗手手!」在諸多隨我們山行的見習經驗裡,她早知道了流水的趣味,於是,我們停下腳步,讓咕嚕瑀魚兄妹倆一起領受著山間溪澗的沁涼。
步道多為砍伐後重新造林過的陰暗森林,受到昨日翠峰湖環山步道的影響,我的注意力不知不覺集中在晦暗林蔭下造型各異的鋪地苔蘚,尤其是濃密而且飽含了午後雨、朝時露的泥炭蘚。若是以螞蟻的角度伏地欣賞,大概足以蔚為一片茂密的小森林了。
步道中央的樹幹橫切面不時出現猴子剛留下的潮濕排遺,提醒我們放輕交談聲,也許會遇見正坐在路中央進食或歇憩的獼猴。
經過一個保存完整的造林工寮遺跡不久,偶遇同行的一家人因為回程時間的緣故,不得不原路折返。咕嚕顯得有些難過,並且表示,他好喜歡跟小姐姐一起爬山。沒有把握解釋清楚這種萍水相逢的緣分,我決定讓時間來解答他心中的迷惑與詰問。
阿德覺得山毛櫸步道的感覺似乎有點類似觀霧的檜山巨木步道,一部分是人造林,一部分是木馬道,只是這裡位在台灣的東北邊,似乎更為潮濕。
路途經過兩處缺口可以眺望望洋山、銅山、以及俯瞰南澳北溪向源侵蝕的展望點。只是這兩處都因為厚重的雲霧,沒有任何視野。我總是把任何無法在當次旅程實現的景物都當成留待下次不同時間、季節再來拆解的謎,讓自己有許多舊地重遊的理由,也讓每一次的再訪常保新鮮感。
當路邊的芒草開始多了起來,阿德猜想,可能快要遇到以前運材的軌道和轉轍器了。果然,我們發現隱藏在芒草間幾乎被埋沒的鐵軌,還有一些仍排列整齊的舊枕木,儘管經歷山中歲月的摧折,依然有跡可循,並且再往前走入又高又密的芒草叢,便發現軌道出現了分歧點,還殘留著一個已呈鏽色的轉轍器。
盛夏的芒草長得很深,多半的來訪者可能在幾個樹幹橫切做成的椅子上稍事休息就折返,或者直接循步道繼續下行,大概很少人會像這樣在芒草間翻找著藏身的轉轍器吧。
步道開始以之字坡往下偏離鐵軌的高度了,依舊是穿行在跟咕嚕身高差不多的芒草間,只是路徑更為狹窄。咕嚕有時候會因不耐芒草的搔刮,十分怕癢地縮著脖子行走,但是沒有任何抱怨。
阿德和我談論著我們去爬北插天山都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已經很難單憑記憶回想起山毛櫸的樣子。
下到最低點,開始往對面山頭上爬。阿德猜想,山毛櫸的樹林應該就在對面稜線上。上到稜線果然開始出現許多山毛櫸的大樹,仔細一瞧,也有許多成長中的小樹,雖然間雜著其他樹種,不過,這真是一片好優雅的山毛櫸純林。參閱資料中,這片純林面積達九公頃之廣。
稜線上迎風挺立著這些伴隨南澳北溪向源侵蝕而生的粗壯老樹,彷彿揭示著天地的悠遠。伸展的枝條在層層迷霧的烘托與浸潤之下,疏落有致地呈現著不同的景深。我想起去年在鐵杉林國家步道,看見那片美麗的鐵杉林映著蔚藍晴空的那份感動。如果同樣是清晨時分置身這片山毛櫸純林,又會是怎樣的一番情懷呢?
阿德說,他終於連結起北插天山上的那片山毛櫸樹林的感覺,兩處的生長環境有著某種程度的近似,都是溪谷向源侵蝕劇烈造就的陡峭稜線。
幾度抬頭仰望山毛櫸樹冠在迷霧中的剪影,想記住些什麼。它們高大、橫生的臂膀 撐起亭亭如華蓋的一傘蓊鬱。
山毛櫸是感知四季變化極為分明的植物,所以十月十一月來此,可以看到層次分明的北國秋色。山毛櫸也是冰河劫遺生物,生態上的地位與櫻花鉤吻鮭不相上下,只是名氣相差甚遠。解說牌寫道,它還是十分珍稀的夸父綠小灰蝶的食草。
「說到台灣山毛櫸,就不能不提一提夸父綠小灰蝶,牠們是依靠山毛櫸而生的蝶類,山毛櫸既被列為稀有,幼蟲只吃山毛櫸嫩葉的夸父綠小灰蝶,面臨嚴重的生存危機就可以想見了。
夸父綠小灰蝶(Sibataniozephyrus kuafui Hsu and Lin),命名來自於發現者的感嘆;這種台灣最晚發現的蝴蝶,發現大約只有10年時間,牠們只在雲霧中、太陽初初露臉的一剎那才會大量湧現,發表牠的學者之一解釋說,為了找牠,常要在天色未亮前就摸黑上山,只為了守候雲開見日的短短時間,謎樣的蝴蝶,找尋牠真有如「夸父追日」般辛苦且充滿傻勁,於是有了這個名稱。」
我細讀著解說牌,低頭撿拾著可能是松鼠或頑皮的獼猴採折下來的枝條,葉背的葉脈突出,葉緣略微的波浪狀,有著類似殼斗科的鋸齒。有些掉落的枝條殘餘著已經開裂成三或四瓣的帶刺蒴果,推想果實的造型有點類似殼斗科的長尾栲,下意識覺得極大的可能,山毛櫸也是殼斗科植物,並且稍後得到了證實。
我們靜默地走在佈滿根系的稜線上,默默地享受著大樹底下肅穆、寧靜,卻又溫柔的森林紛圍,直到步道終點,折返。
撿拾的其中一枝山毛櫸,有兩片葉背生有三個造型很可愛的蟲癭,剛好可以與果實做一個對照。我對蟲癭的解釋就像一個有趣的故事,讓咕嚕也對蟲癭是什麼非常感興趣。
回程的上坡路段,咕嚕依然沒有抱怨。已經是下午時分了,距離他黎明前即起可能已超過十小時,他居然不曾喊累,也未要求任何的休息。事實上,午後的空氣一直十分潮濕,甚至開始飄飛著霧雨,來回經過的芒草叢都會沾濕咕嚕的小臉蛋。他彷彿沒感到任何困擾或挫折。這一次漫長的步行,大半路程幾乎只有我們一家,是山間僅有的「人語響」。咕嚕並沒有因為少了陌生路人對他的鼓勵和稱許,而失去堅持的勇氣,我似乎感覺到,咕嚕已經能夠自我調適、轉換情緒,把過去抱怨身體疲倦或生氣路途遙遠的每一分力氣,都用來感受他旅程中的美好。我很高興咕嚕已經能夠享受屬於他自己的旅程。
回到鐵道分歧轉轍器附近的休息點,只稍坐休息頃刻,繼續往回程。
快要到步道入口的一公里多,潮濕的霧雨開始在時間裡凝結成為更大更大的滴答了。我們只得撐起傘,也加速自己的腳步。咕嚕仍然甘之如飴,沒有任何抱怨。
最後的幾百公尺,林道上竟然出現一隻氣宇非凡的雄帝雉,正悠悠哉哉地慢步著,似乎無視於揹著瑀魚走在前頭的阿德。我的心因為喜悅且緊張一直怦怦跳著,深怕牠們受到驚嚇一閃而逝。沒想到那雄雉並不驚慌,穩健地走在阿德前面大約二十公尺的地方。剛好是一個林道轉角處,原來,前方不遠還有一隻雌帝雉。看來雄帝雉也深諳「女士優先」的君子風範呢!
我開始有著中了頭獎的興奮,牠們明知我們在行注目禮,卻只是沿著林道往前徐行著,未曾走避。阿德讓咕嚕走在前頭,追隨著帝雉的步伐,以便觀看分明。大約追隨牠們走了三、四十公尺,才因為咕嚕和我交談聲大了一點,快步鑽進路邊下坡處的草叢隱身不見。
回到步道入口,我心有所感地回想著山毛櫸步道落落長的一路風景:人造林、次生林、芒草叢裡的一路急下坡、或者時而吸引我注意的潮濕厚苔林…,這些短暫填充思緒空白的歷程,其實都不是這次旅程的重點,一切無非是「過程」,只為醞釀我們抵達山毛櫸純林的那份原始的震撼及感動。而這次的旅程,居然還有另一個很意外的高潮,就是在飛濺的雨點中讓我們遇見那對迷霧中的王者帝雉。
我很感謝咕嚕, 讓我在這次旅程發現了他的美好與安適。旅行與人生的旅程,其實存在著許多的相似。我們在與美好事物相遇之前,往往充斥著許多短暫的注目、過往風景的凝視、許多的放空、許多的等待。而這些空白與等待,如果我們是泰然的、穩定的,才能夠醞釀那接受、清晰地辨別美好事物到來的片刻。
帶回山下的山毛櫸枝葉,很快地在平地的高溫中佚失水分而捲曲皺縮,倒像是冬季乾燥的晴日裡,堆積在山徑上的落葉。我漸漸無法憑著它波浪狀的葉形,勾勒那天下午在迷霧森林裡沉靜挺立在迎風稜線上的枝葉剪影,彷彿這份心頭的印記,也不耐收藏,難以抵擋平地的高溫,早已隨著水分蒸散於無形。回憶瞬間,剩下的只是每次走進中海拔森林那似曾相識的樹影離離。許多生物離開了原生的環境就無法存活,我想,即便是掉落的枯葉,或者記憶,離開了它的森林,都再也難以重現它當時的原貌了吧。
初次與山毛櫸邂逅,是多年前拜訪北插天山。那時我才二十出頭,年輕的心裡,多半被終於登上山頂的喜悅,以及沿途尋覓鳥蹤的興奮佔滿或掩蓋。當時也正適逢隆冬,落葉盡淨,致使我並未注意到山毛櫸這種經古老歲月與環境變遷焠鍊造就的特殊森林。其實無妨,從這次的相遇之後,在未來的日子會有一股隱隱的力量持續地吸引我,一次又一次,再度走訪山毛櫸的森林。我深信,那會是值得用時間與等待去醞釀的「重逢」。
※ 本文轉載自作者部落格「薄雪草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