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萊士的《馬來群島自然考察記》精裝本上下冊，老早就在我的書架上立著。我曾試著要細讀它，最後卻演變成瀏覽它。但無論如何我算是將它讀完一遍了。讀完（其實是瀏覽完）這一遍，隔沒多久，我對書裏的內容就全無印象了，因為，他所走過的地方，我一處也沒去過。
直到2006年夏天，我準備第一次踏進婆羅洲熱帶雨林時，我才又重新翻開這本書，但僅限於婆羅洲章節。這回是仔仔細細讀，希望書裏能提到些特別的昆蟲，讓我在踏進婆羅洲熱帶雨林後，能有一些可以期待的觀察對象。
不失所望，有一段文字深深吸引我：「布氏鳥翅蝶（Ornithoptera brookeana），牠是全球已知蝶類中最典雅的一種。這隻美麗的生物有修長的尖翅，形狀酷似天蛾；牠身上呈黑絨深色，有一道由燦爛金綠色斑點組成的曲帶橫穿過翅膀，每一個綠斑就像一小片三角羽，活像墨西哥咬鵑的鳥翅羽排列在黑絲絨布上；蝶身惟一的其他種花色是一條鮮紅寬頸帶，以及後翅外緣上的一些細白斑。這是稀有的新發現物種，我以詹姆士．布魯克爵士命名。」這隻布氏鳥翼蝶，也有人稱牠為紅巾鳥翼蝶。之所以稱「紅巾」，正是從華萊士說的那條「鮮紅寬頸帶」來的。
這隻被演化論共同發表人之一的華萊士親自命名，並在書裏被仔細描述且讚美的蝶，若能在我第一趟婆羅洲熱帶雨林之旅就看見牠，該是何等美妙且幸運的事。
待在Bako國家公園的三天兩夜裏，我沒遇見這種蝶；待在Gading國家公園的另三天兩夜裏，我也沒遇見這種蝶，倒是在古晉市博物館的建築上看見了牠。那是一種很矛盾的心情，一方面為自己的不夠幸運，沒能在雨林裏遇見牠而感到些微傷心；另方面又安慰自己，心想雖不是看見一隻真正舞動生命的蝶，但勉強也算是拍到牠的樣貌了。
這麼勉強拍到的一隻蝶，當然無法令我滿意。2008年夏天，第二次踏進婆羅洲熱帶雨林時，我依然抱著非常大的希望，祈求自己能拍到一隻紅巾鳥翼蝶。8月25日晨，第二個在Mulu國家公園醒來的早上，兩隻小鳥一般大型的蝶，悠然滑過我們住宿木屋外頭的曬衣場。這兩隻蝶，貪戀曬衣場水泥地上的一灘水。一位伙伴，偶然望向窗外，發現了牠們，幾乎興奮地狂叫，隨即拎了相機往外跑。好消息一個傳過一個，一群人就散在曬衣場四周等待可供自己按下快門的好時機。這兩隻紅巾鳥翼蝶，似乎感覺到周遭的人氣，總不讓人太過靠近牠們。但，牠們並不顯得驚慌，飛行時，依然保持著典雅與悠然的神態。有人耗了十來分鐘，仍無法與蝶親近到滿意的拍照距離，也就放棄了。我當時拿的是數位傻瓜相機，解析度不高，若不夠靠近牠，就不可能將牠拍清楚。半小時過後，我也放棄了。但是與牠周旋的這半個小時裏，我擁有了與紅巾鳥翼蝶相處的時光，那是往後回憶時最寶貴的部份，勝過拍到一張清晰的照片。
拍攝蝴蝶，有一種心裏狀態很微妙。好比說，網室裏供人參觀的蝶，很容易拍攝，但拍到的蝶，總覺得少了靈魂似的，沒有生命力。後來，我漸漸意會到，未必是網室裏的蝶在照片中呈現不出生命力，因為那可能只是拍攝者自己的感覺。換言之，照片是否充滿生命力，往往取抉於拍攝者所花費的時間，所研磨的耐心，與所傾注的生命情懷。這些加總起來，才足以提煉出充滿生命力的蝴蝶照片。也許，這是觀者看不出的，但拍攝者自己一定明白。
會有這番感受，是因為晨起才與紅巾鳥翼蝶耗了半個小時，卻得不到一張滿意照片。豈料，當天下午竟在森林的一間廁所周圍，發現約五十隻紅巾鳥翼蝶群聚於水泥地上，吸水（或許是吸尿）。先是被如此壯觀的畫面所震撼，隨即取出相機，投入拍照。過程順利的令人失望，與早晨的耗時費神簡直天壤之別。面對這種「遽變」，我的心裏產生了一種微妙轉換。忽然覺得拍到紅巾鳥翼蝶似乎沒那麼令我感到興奮，我覺得牠們不該這麼輕易就被我看見，至少，不該是在廁所外，牠們如此眷戀廁所已嚴重損害了牠們的高雅形象。牠們顯然被廁所的味道所迷醉，變得警覺性極低，我可以無限制地貼近任一隻蝶，讓牠的身軀佔滿整個相機的液晶螢幕。
也許，我不該對廁所外的牠們有所偏見，就如同吳明益在《蝶道》裏，以「嗅到糞便興奮趨近的白裙黃斑蛺蝶」所述說的一句話：「在生命的歷程裡，華麗必須仰賴腐敗。」那些令紅巾鳥翼蝶迷醉的尿味裏，或許藏有牠翅翼美麗不可或缺的元素也說不定。
無論如何，透過相機我擁有了一隻完整而清晰的紅巾鳥翼蝶。當然，按下快門的同時，我也明白自己失去了紅巾鳥翼蝶。那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讓我感到獲得的瞬間，同時也是失去的瞬間。且，即使我當下明白會失去什麼，仍無法阻止自己去按下快門，因為，那一刻實在太想獲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