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藍腹鷴 | 環境資訊中心
自然人文

再見。藍腹鷴

2009年10月04日
作者:孟琬瑜

遊人散盡的午后,就連霧,也逃逸得無影無蹤。

昨日下午的雲封霧鎖,將我們困在一陣潮濕、凝重,令人不知身在何處的朦朧霧雨中,彷彿已是一場極為荒遠的夢境了。

循著久無人跡的賞鳥步道,拾取秋天的記憶。

陽光斜斜灑入的林冠,猶是暖亮活潑的金綠色;林下陰暗處是鬱鬱的墨綠;積滿沒逕落葉的地面,交織著深深淺淺的棕與褐。

阿德和我告訴小咕嚕和小瑀魚:我們要進去一座森林,找一棵「大龍貓」喜愛的大樹。我記得那棵樹高大又挺立,並且樹下時常可以找到許多戴著鋼盔的果實,是松鼠愛吃的櫟。

果然,那株大樹還在。小咕嚕和小瑀魚在樹下喀滋作響的落葉間踢著滾動的殼斗和櫟子,高興地歡呼著找到大龍貓樹洞中的家。

照片提供:孟琬瑜

走過枕木朽危的棧橋,足下踢著厚厚的、藏滿果實的枯葉。荒草沒逕,訴說著一段曾經背負著沉重遊憩壓力的步道,如何隨著歲月流逝,逐漸返還自然的消長過程。

阿德在落葉間發現一隻小小的糞金龜,正推著一團大約是樹幹上掉落的腐植質,試圖將之揉滾成球。我們並無意驚擾,只是縱然腳步放得再輕,造成的地動仍顯突兀。牠靜止在原地偽裝死去,落葉摩挲、窸窣微響的風吹草動,都令牠感到風聲鶴唳。

照片提供:孟琬瑜

步道在看似到了盡頭時右轉直上,繞過粗榧、墨點櫻桃、與時序錯亂早開的山胡椒,抵達一片落滿松針的平台。

這時,一陣強而有力的鼓翅聲從不遠處的草叢中響起,我們都安靜不作聲。

平靜了一陣子,一會兒,同樣的猛烈拍翅聲又出現了。阿德相信,那是急促而使盡全力的掙扎。

芒草又深又高,阿德囑咐小咕嚕停在原地,他獨自鑽過多刺的荊棘,避開低垂橫陳的枝條,發現芒草叢中竟是一隻被陷阱箝制的藍腹鷴!見阿德靠近,牠又更奮力地振翅掙扎著。

照片提供:孟琬瑜

我抱起小瑀魚,和小咕嚕鑽向前去。

阿德發現牠一隻腳掌竟然已遭金屬獸夾硬生生斲斷,一地盡是掙扎時散落的羽毛。阿德將牠脫開陷阱,抱在懷中檢視傷勢。

照片提供:孟琬瑜

牠的羽毛仍舊十分鮮麗炫目,眼睛周圍是醒目的鮮紅色肉瓣。背上頂著雪白色羽毛與肩部的暗紅,襯著藍黑的底色,還時時閃耀著藍綠的金屬光澤。雙眼仍炯炯有神,只是因為受傷與驚嚇,顯得很緊張,推測應該是剛中陷阱不久。

先電話詢問國家公園管理站之後,小咕嚕幫忙提著那個獸夾與紅色斷腳,我們一家循著步道拾級而上,返回山莊前大鹿林道西線。

照片提供:孟琬瑜

上行途中,藍腹鷴又掙扎了兩次,落了一地的絨羽,阿德的衣服上也沾滿了藍腹鷴斷腳的血跡。

因為急於想將傷鳥送去管理站,我無法耐心等待小瑀魚繼續她步道上的自由探索與遊戲,也為自己的頻繁催促孩子感到許多虧欠。

阿德必須開車時,先將藍腹鷴交到我手中。但我接過來時有點不知所措,竟讓牠掙脫了。看著牠張惶地拖著傷腳,邊拍翅邊瘸著腿奔逃,我感到非常心痛。阿德將牠捉回,再次交到我手中,我穩穩地雙手環抱著牠。在短短的幾分鐘車程,感受著牠溫溫的體熱透過掌心和指尖傳來。這是一個活生生的、飽受驚嚇的生命。

牠偶爾掙扎的身體,以及受傷後的驚惶,讓我好遺憾自己不懂怎麼照顧一隻受傷的鳥。

有時候,牠仍緊張地試圖掙脫展翅,落下好幾根絨羽,我也不時會與牠清澈的眼睛對看。我像一個言詞笨拙、不知怎麼說出安慰話語的人,只是喃喃自語地吐出幾個字:「別怕, 別害怕,等一下就安全了…」

事實上,我為牠的斷腳感到憂心,我想了很多。當我們的眼神交會時,牠能夠了解我們對牠沒有惡意嗎?

阿德和我都曾在野外見過藍腹鷴,爬山的途中,或者在類似觀霧這樣的中海拔森林步道,目擊的次數十隻手指可以數得出。多半是在在林道上踱著步,或者在闊葉林底層,氣定神閑地撥弄落葉、低頭啄食。牠們華麗的羽色、氣宇軒昂的姿態,令人印象深刻,難怪會被稱為世界上最美麗的雉科鳥類。

只有這一次,我們是如此不可思議地接近牠,卻也沒想到竟然是這樣血淋淋的目擊經驗…。

牠經過一番折騰,羽毛開始凌亂,也顯得有些狼狽;悽慘的是,牠的那隻斷掌應該沒有機會接回了。

照片提供:孟琬瑜

送到國家公園管理站,辦公室準備了一個大籠子作為牠暫時的棲身之所。警察小隊的兩位先生也來了解發現藍腹鷴與獸夾的位置。

當藍腹鷴從阿德的雙手中遞出去,被送進那個籠子,依舊試圖展翅要脫離牢籠,小咕嚕和小瑀魚都擔心地問著:「牠會怎麼樣?」籠子的空間與野外相比雖然侷促,至少足夠牠稍微伸展四肢了。

牠身上的羽毛仍大致完整,體力也還不錯,拖著斷肢猶可勉強跳躍前進。管理站的先生說:觀察兩天狀況不錯應該就會野放。

照片提供:孟琬瑜

為了避免牠繼續驚慌地不斷衝撞牢籠,他們在籠子外面罩上黑色的塑膠袋,籠子裏面慌張的藍腹鷴真的漸漸安靜平息下來。小瑀魚看著那一方黑色,不解地問說:「我們家的那隻鳥呢?」我向小瑀魚解釋:牠的籠子覆蓋黑色塑膠袋,會讓牠感覺比較安全。牠並不屬於我們,這裡的森林才是牠的家,牠屬於大自然…。國家公園的伯伯會照顧牠,過兩天就會放牠回家了。

離開觀霧前,阿德已經換下沾滿鮮血的上衣。安置了藍腹鷴,阿德和我高懸的心總算放下一大半,畢竟在這個偏遠的山區,對受傷的保育類動物最好的處理就是送到國家公園管理站。雖然知道盡快野放,是對牠最好的下一步安排,只是我們都不免會為牠失去了一隻腳掌,在行走、覓食、躲避天敵的能力、以及求偶…該如何學習適應,感到一些憂慮。小咕嚕問說:「牠找東西吃的時候,是用爪子挖土嗎?少了一隻腳,要怎麼挖土呢?」這就是阿德和我的擔憂,讓我一時語塞。

回到大自然,就是繼續在那物競天擇的法則當中求生存。剛斷了一隻腳的牠,有辦法迅速地調適、瘸著一隻腳活動嗎?斷肢的傷口會很快地癒合嗎?會不會感染?會不會遭受肉食性動物的攻擊?會不會因為覓食更加困難而體力衰微,在野外餓死?我們都掛念著牠未來的生存適應。

雖然慶幸解救了一隻陷阱中的藍腹鷴,卻也明白,自此牠的際遇已然不同。拖著一邊斷肢的牠,已無法全然回復受創前自由自在的野外狀態。

對於放置獸夾的人,我們感到萬分地憤慨及痛惡。只能祈願藍腹鷴的生命夠強韌,也能有足夠的好運氣,度過餘生。

往後走在這條短短的賞鳥步道,我一定會不時興起一股五味雜陳的牽掛:

我會擔心再聽見似曾相識的奮力鼓翅聲;是不是另一隻藍腹鷴、帝雉、或竹雞… 誤中了陷阱?我會想起這隻斷了腳的藍腹鷴;回到自然的懷抱是否能適應良好?或者因此橫遭不測?

照片提供:孟琬瑜

屬於觀霧的記憶,像一幅隨著四時更迭,反覆上色的油彩。轉眼夏日濃鬱的綠即將褪盡,秋日的黃、橙、紅、褐…正逐日加重著筆觸。

我知道,賞鳥步道的那個部份,因為那隻斷掌藍腹鷴的相遇,又將新添幾筆,揉合著心痛的色澤。

※ 本文轉載自作者部落格:「薄雪草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