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上台塑的女人》之13:軟土深掘 | 環境資訊中心
《卯上台塑的女人》

《卯上台塑的女人》之13:軟土深掘

2010年02月21日
作者:黛安威爾森(Diane Wilson)

我沒留下來目送他離去。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呢:漁屋裡有一堆事要做,另外,幾位工會代表打電話來,表示想跟我談談。我抵達漁屋時,一輛十八輪大卡車正在倒車,靠近我們漁屋外那條長長的金屬輸送帶斜坡。蝦盒散置一地,像霰彈彈丸,唐娜蘇把它們踢往斜坡所在的那道門。滿地都是冰,墨西哥灣蝦的氣味很濃。

工會代表進門的時候,我們幾乎快做完了──漁屋地板上只剩四盒蝦。他們穿著「箭牌」的襯衫,好像清涼到可以吃似的。我們把最後一百二十磅那幾盒扔上斜坡時,四個男人匆匆趕來,口中說著:「美女,美女,我們來幫忙!」我說:「你們幾個退回去站好。我們料理得來的。」

他們亮出牙笑了起來,然後抽起雲斯頓香菸,天南地北地閒聊起來,而我跟唐娜蘇把那批蝦子弄上卡車裝好。唐娜蘇推我的肩膀說:「去照料妳那些工會朋友吧。卡車駕駛我來處理就好。」

我走進辦公室,四個男人跟著我。到辦公室後,我們開始爭著讓座:我想請他們當中一個人坐,而他們都想讓我坐。南方人就愛玩這種客氣遊戲,要是有個北佬在你們當中,肯定一眼就看得出他興趣缺缺。最後,為了讓他們住口,我坐到椅子上去。

男人們則把倒放的蝦盒當作前廊,一屁股就坐上去,也不介意蚊子或灰塵,他們倒是說坐就坐。

我說:「你們也打鄉下來的嘛。」

他們咧嘴笑起來,點點頭表示對呀對呀對;他們的德州式魅力,跟平底煎鍋上的肉汁一樣滿滿都是。沒錯啊,太太,我們大家都鄉下人啦。年紀最長的男子說:「你曉得聖安傑羅在哪兒吧,美女?」聖安傑羅城外的鄉下小鎮呢?知道嗎?他就是在那裡出生的。另一位則是在隧景長大的,而且帕沙第納「飛力普六十六廠」發生爆炸時,他就在那裡工作。

長紀最長的男子叫魏瑟比,是「國際石油、化學暨原子能工人」組織的代表。他說,雖然他們都是鄉下孩子,但他們當中最土的一個,出身於本州以外的一個小地方,在俄亥俄州,叫「圓頂」,那裡會出名,是因為鄉間最小的核反應器就在那裡。除了那個核反應器,圓頂沒沒無聞,只有煤礦礦工與黑肺病、黑肺病與煤礦礦工──兩者難分難捨,就像兩個人擁吻在一起。

這幾位男士來自「國際石油、化學暨原子能工人」設在德克薩斯市的分部;德克薩斯市的化學工廠、煉油廠密集相連,出名的原因是一九四○年代末期發生爆炸,炸死五百人。什麼慘狀他們都看過聽過,還知道墨西哥灣海岸上上下下發生的每一起悲慘工安事故,像德州這樣一個工業至上、奉行「人有權工作」的州,你指望還能聽到什麼?德州議會曾一度在全院會提出一項修正案,不僅想廢除工會、充公其財產,把工會成員的家人送去集中營,還想把工會成員拉去站在牆前,開槍槍斃。

工會的秘書桑尼說:「我把我們在工會的免付費電話號碼給妳,那些台塑工人可以打電話給我,不分日夜,我可以在電話裡講:『你們被惡搞了!』事情就那麼簡單。」

他說,沒有工會保護的工作,根本沒有保障,但工人受僱時,都不那麼想。那些人以為自己會工作到退休,永遠撐下去,一直年輕力壯,也不覺得會倒楣碰上事故,那麼又何必白花銀子付給工會?就算真碰到事故,工人受傷了,他們也以為自己有工安事故補償金可以依靠,不然公司也會照顧他。

桑尼看著我,深色的眼珠好像鉛筆筆尖,然後說:「妳曉得工安事故補償金,對吧?那是一種保險金,工人照理可以因工作受傷而拿到給付,這樣他就不會控告公司。嗯,在德州,工安補償金保險已經變成吸金機器,再也沒有別種保險比它更好賺了。」

但他來漁屋,可不是想跟我講工會可以矯正每件錯誤。不對。矯正錯誤得靠勞工,也就是工會成員。工會優秀的程度,只跟它的成員一樣。桑尼說:「妳曉得大家的說法吧,軟土深掘,你越軟弱別人越要壓迫你。換句話說,就是你自己先躺下去,別人才把你當墊子踩。」

他說:「不騙妳,我們自己也有麻煩。假如我們沒麻煩,那麼全美各地工會成員就不會一直流失,走下坡,一直努力想克服。」

此時,我突然冒出莫名希望。我想拿很多問題去問那些我碰到的工人。問他們何必忍受這一些沒必要的痛苦?沒必要的等死?有逃生之道啊,答案就坐在一間悶熱漁屋的兩個蝦盒上。男人們團結起來,一起努力。

桑尼說,一切由各地工人自己決定:不管是灣裡漁船上的工人,還是化學工廠反應爐的工人。他們可以有所做為,也可以什麼都不做。他說自己可以用電話跟工人們交談,職安局的法規他用膝蓋都能倒背如流,或者,他可以帶他們走過勞工補償金的法規迷宮。但說真的,勞工不自己救自己,誰來救?工人有意願,工會才真的能在這個國家做點兒事。

過了一個小時,幾許厚厚煙氣簾幕般由天花板垂下來。工會男士們收攏自己的長腿跟牛仔靴,活力充沛地站起來。他們擁抱我好幾次,然後到寒冷的冰窖裡頭找到唐娜蘇,也抱抱她。

唐娜蘇臉紅了,血色直衝到她烏黑的髮根。她站到漁屋門口,揮手大喊:「回家路上開車小心。」看上去小鹿亂撞,年輕了好幾歲。唐娜蘇與我孤單單地站在漁屋門口。我們沒道理待在那兒了,蝦子運走了,工會男士們也開車走了。外出了一整天,果然回家就碰到麻煩了。算不得大麻煩,骨頭不會被打斷的。只是窗子破了,貝比用拳頭敲破它們,手割傷了,然後打電話時,血漬沾了上去。我到家時,貝比什麼都沒說,而且還沒吃晚飯。最後還是我出門,走進夜色裡的櫟樹林,才找到他,我說:「跟我講話的只是些工會的人。」

貝比說,正因工會,物價才會弄得那麼高。除了他們還有誰?罷工,要求工資不斷調高,除了像他那樣的工人必須為此付出代價,你能指望得到什麼?工會那些人不搞罷工,就是蹺班去喝咖啡。大家都曉得。他說,工會那些人沒半個懂得怎麼工作,要他們像漁夫在船上工作上一整天,肯定會要他們的命。

我說:「你又沒接近過任何工會。你又怎麼曉得他們在做什麼?」貝比回答說:「我總有耳朵,能聽到消息吧?不是嗎?」

當天夜裡,我跟兩個小孩睡,左右各睡一個。我躺著,瞪大眼睛看著油漆太舊而剝落的天花板,直到破曉了才闔眼。(明日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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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轉載自蠻野心足生態協會出版之《卯上台塑的女人》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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