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之下，我獨自坐在小帆船上，大翅鯨之歌，突然從海面升起，一下子充滿了我的頭，我的心，我的靈魂…」這是研究鯨歌著名的科學家，羅傑．彭（RogerPayne）記錄他聽到大翅鯨歌的感覺。我不懂音樂，但喜歡聽，當我第一次在錄音帶上聽到鯨歌的時候，也有種異樣的感覺，久久不忘。
大翅鯨有一對大翅樣的胸鰭，長9到15尺，在水面展開，如垂天之雲。他們的另一個名字是駝背鯨，因為潛水時，背部和尾部彎成弓形，優美而神祕。大翅鯨是72種鯨豚中第5種大型鬚鯨，雌比雄大，雌體可達50尺長，40噸重，在北太平洋，夏、秋之際，牠們在阿拉斯加冷海覓食：冬、春時分，就到夏威夷、墨西哥和南加州溫海中交配生育，每年南北遷移6000里，在溫海時，數月不食。只是不停的唱著低沉的歌。歌的組成包括單音、短句和主題，2至9個主題組成一首歌，每一首歌可長達20分鐘，有些歌手可以不停地唱24小時。
大翅鯨歌比昆蟲、青蛙或鳥之歌複雜多了，樂吉爾曾列出9點與人類歌曲相同的樂理，鯨歌有韻律，在水中唱，低著頭，不張嘴，聲音如空谷回音，深邃而悠遠，有種懾人的音色，歷史上許多海上夜哭或驚笛的神話，都可能源由大翅鯨之歌，他們沒有聲帶，聲音是由空氣在頭的腔囊和呼吸管道中激盪而發出。歌的內容，在同一季節，同一族群，都一樣，但不斷改變，一種漸進地、堆積地變，單音、短句、主題一旦被遺棄後，就不再重用，從不走回頭路，5年後完全是新歌，46年的鯨歌紀錄，仍找不到一次重複。
2000年1月，我們去夏威夷的麻韋島度假，主要是為了看大翅鯨，也希望能在水上聽到他們的歌聲。結果在岸邊，在賞鯨船上，我們看到了十幾頭大翅鯨。有的躍水，有的仰頭，有的用大翅擊海，有的亮尾而作弓形的潛水，就是沒有聽到她們的歌。
麻韋島曾經是北太平洋獵鯨船的大港，1844年有490艘鯨船靠岸。當地的獵鯨博物館和一艘改造過的鯨船都有非常豐富的收集。最使我吃驚的是，大多數的水手們，海上4年，用性命賭博，到頭來賺不到30錢，有的水手欠了一屁股債，只有再簽約繼續出海。致富的是那些船商。住高樓、飲香檳，有的捐出巨款做公益事，垂名青史。
大翅鯨在唱些什麼？唱給誰聽？為什麼這樣拚命的唱？這些問題互相關聯，我們不懂鯨的語言，也只有猜了：牠們也許是在告訴南北遷移的經驗；也許是在告訴捕食的方法和地點；也可能是在傾訴情懷，希望一親芳澤，把自己的基因傳到下一代；或者什麼都不是。我和我4歲的孫女在夏威夷海中戲水，她凍得嘴唇發紫，仍不願上岸，她一邊游泳。一邊哼，像一首，重來複去，只有幾個音節或短句，問她唱什麼，她只是笑笑，也許她自己也不知道。
鯨在海中存在已50多萬年，260萬年前就完成了現在的體型，而人類老祖宗的出現，還不到150萬年，「現代人」才1萬多年。鯨的語言比我們老了太多，用我們的理解方法，也許永遠也找不到結果。用生物進化的道理也許可以猜一猜：生物進化靠食物和生殖，有足夠的食物才能使個體成長到性成熟，完成兩性交媾的可能，成功的生殖才可以傳宗接代；要食物要性伴就要競爭，大翅鯨實行的是一妻多夫和一夫多妻制，冬春之際，在溫海常見的是母子對和雄鯨護花使者共3頭，護花鯨一、兩天換一次，如果雌鯨不在發情期，雄鯨就很快失去興趣而自動告退，如果雌鯨不中意，雄鯨也只好離開，如此，許多雄鯨就只好游來游去大唱情歌，雌鯨也許從歌唱中可以判斷雄鯨的身體是否健康，是否壯大，是否有名望，也許由歌聲引起春情，自動送上，在這種制度下，有的雄鯨可以與許多雌鯨交配，多數雄鯨就毫無機會，而每一雌鯨也可以在不同時間與不同雄鯨交媾，成功的雄鯨可能是那些最會作曲，或最好的歌手，多數雄鯨只能學唱，希望可以增加接近雌鯨的機會，這種制度在生態學上叫Lek，鳥類中也常見，其實，人何嘗不如此，多少女人為歌星著迷？
音樂是最原始的語言，莊子說：「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汝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天籟是「大塊噫氣」，所有生物都在模仿天籟嗎？
本文同時收錄於聯合文學【星移幾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