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甄甄三歲的時候,爸爸開著車載她和媽媽,行駛在台灣的荒郊野外。也許是一隻毛毛蟲不小心掉落車頂,而後神不知鬼不覺地爬進車裏。當這隻毛毛蟲被媽媽在車裏發現時,媽媽驚聲尖叫。當時的小甄甄被媽媽的這個舉動嚇到了(而不是被毛毛蟲嚇到了),但是,小甄甄隨即注意到媽媽所恐懼的對象是一隻毛毛蟲,於是對毛毛蟲的恐懼間接「銘印」到小甄甄的心坎裏了。
小甄甄五歲時,一個陽光如雨般灑落的日子,我帶著小甄甄揮汗如雨地走在林野裏,步道木質護欄上一隻美麗的刺蛾,將煙火爆開的瞬間,凍結在身上的刺毛上,美麗而迷人。不過,我發現小甄甄似乎並不這麼認為。當我持著相機盡可能貼近這隻刺蛾毛毛蟲的時候,她站得離這隻毛毛蟲盡可能地遠,她的眼神有一種微微的恐懼(後來我才知道這恐懼可能出自於她三歲時的那個銘印)。
毛毛蟲對許多人來說,充滿恐懼。我的職責之一,便是改變這一觀念。
我試著以輕柔動作與可愛語言和這隻毛毛蟲說話,並試圖邀請小甄甄加入。一開始,她還是有些膽怯,不過,我可以感受到她的步伐在慢慢靠近中。當天,我刻意多找些毛毛蟲來觀察,觀察毛毛蟲的時候,也刻意多待些時間,並多花一些時間和毛毛蟲對話,同時多讚美毛毛蟲的可愛與美麗。同樣可愛與美麗的小甄甄,果然慢慢克服了恐懼,可以靠毛毛蟲很近了。
下一步,當然是「邀請毛毛蟲到手上來」。我刻意避開刺蛾和毒蛾之類的毛毛蟲,而選擇了一隻蝶寶寶,讓祂走上我的手背,我說:「讓毛毛蟲按摩我的手背,真舒服啊!」我問小甄甄要不要也來試試,她不敢,一開始不敢。我刻意專注觀察著手上的毛毛蟲,持續和毛毛蟲對話,持續讚美毛毛蟲的可愛與美麗。我說:「如果讓可愛又美麗的毛毛蟲走在可愛又美麗的小甄甄手上,一定可以拍出一張可愛又美麗的照片。」小甄甄天真的眼神裏,開始出現了多重的表情,猶豫中有微微恐懼和些些喜悅交雜著。「來,小甄甄,可愛的毛毛蟲說祂要走到可愛的小甄甄手上去囉!」小甄甄有些猶豫,她不知道該怎麼拒絕,我的意思是,她不知道該怎麼拒絕毛毛蟲,因為是毛毛蟲想要到小甄甄的手上去,是毛毛蟲想要的,不是我想要的。所以,她即使知道怎麼拒絕我也沒用,因為她必須拒絕的是毛毛蟲,但她不知道怎麼拒絕毛毛蟲。
就這樣,毛毛蟲順利地走到小甄甄的手上去了。
小甄甄的手,在毛毛蟲走上去的那一瞬,顯得僵硬而蒼白。但是慢慢地,慢-慢-地,她的表情漸漸變得柔嫰而透紅了。她的眼神也漸從僵直與驚愕裏走出來,變得好奇而溫和,她似乎很想以另一隻手的手指,輕撫手上的那隻毛毛蟲,就像輕撫小貓或小狗一樣。不過,她還是不敢這麼做。當然,我也不建議她這麼做。
小甄甄七歲時,我唸了一段《時間是一條河》裏頭,凱特.瓦金斯的日記給她聽。這位自詡為博物學家的小凱特寫道:「我希望認識野生動植物的名字和習性,就不會那麼害怕樹林了。我希望自己不會再害怕。爹地說恐懼是人類最大的敵人。他也對我說,我們對於未知的事物最為懼怕。我有同感。這就是我在牆上畫野花的原因。並非霍奇斯太太說的任性自私,我根本不是那種人!我認為要是把花畫在牆上,每天早上起床時、每天晚上睡覺前,我就能學著記住它們的名字。」
聽完凱特的日記後,小甄甄說,她要將自己取個自然名,就叫「毛毛蟲」。她希望我把拍攝到的毛毛蟲印成一張張小照片,她要把牠們貼在家裏的牆壁上,用磁鐵壓在冰箱門上,還有擺在透明桌墊下。她說,她要認識每一隻毛毛蟲的名字,那麼,她就不會再懼怕毛毛蟲了。(其實那時候她已不再懼怕毛毛蟲,甚至已經愛上毛毛蟲了。)
我當然樂意為小甄甄列印這些照片。我將18張毛毛蟲照片整理在一張A4大小的版面,列印出來後再一張張剪裁齊整,攏成一疊,交給毛毛蟲(小甄甄)。我可以想見,小甄甄將在家裡的許多地方貼上毛毛蟲的照片,並在之後常常停留於毛毛蟲的照片前,觀賞祂們,並記下這些毛毛蟲的影像,留待有一天能夠獲得認識祂們名字的機會。
不過,我也有另一畫面想像,那就是小甄甄的媽媽,將如何面對家裏到處爬滿毛毛蟲照片的窘況。我在心裏暗笑,她是否會因不時碰見毛毛蟲而驚聲尖叫,並被嚇得無處可逃呢?想到這裡,我似乎明白小甄甄這麼做的詭計了。小甄甄早已不再害怕毛毛蟲,她想「治療」的,應該是她媽媽對毛毛蟲的恐懼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