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化二林田調(5-1)
編按:本文為2009年台灣農村陣線舉辦之「夏耘草根調查系列文章」,由參與調查的「二林組」成員完成,本篇因篇幅較長,拆分成(上)、(下)閱讀,二林系列文章共有5篇。
一、坐高鐵也要去-召喚行動主體的契機
約莫2點,幾個皮膚黝黑,下身穿著深藍色或淺灰色西裝褲,上身穿著淺色短袖襯衫的農人,陸續走進農會推廣股,在我們身旁坐下。來到二林的第一場訪談,農會幫我們約了幾位目前還在種植釀酒葡萄的葡農,針對公賣局契作結束後葡農的種植與經營現況做訪談。
最先坐進來的葡農是53歲的林大哥,他應該是今天這群葡農裡第二年輕的,也最健談。他一開始似乎把我跟培慧當成來視察的官員,開口就不太客氣地直說:「政府畫的大餅,都是看得到,吃不到」。原來林大哥講的是關於農民的低利貸款,他希望能把貸款的門檻降低,現在資格限制很多,讓農民很難申請,所以才說是 「看得到,吃不到」。
在林大哥帶頭開砲下,我們的訪談變成農業政策建言會,從政府補貼差價的九五政策、價格穩定政策,到烘稻機補助......等等,幾位葡農大哥你一言我一語,提出一堆他們對農業政策的看法,讓我記錄不及。
在訪談要結束的時候,林大哥轉頭對培慧說:「來,蔡教授妳來做個結論!」培慧笑說:「你給我考試喔」,然 後戰戰兢兢地把林大哥提的幾個建言覆述一次。林大哥聽了就面露微笑,說:「這樣就對了!如果這幾項有改變,我就會知道是你們的功勞!」
但葡農們不打算只坐著等政策改變,願意進一步行動;在訪談間,培慧跟我試著跟葡農們說明農再條例的立法現況,他們對於農委會即將要丟2千億作農村景觀改善,是直呼離譜,覺得對農業生產沒有幫助。訪談結束後,大家相互留下聯絡資料,培慧半試探、半認真地問林大哥:「阮哪要跟農委會計較的時候,要找你們來講喔!」林大哥爽快地回答:「好!我一定去,坐高鐵也要去!」
葡農的強悍其來有自,二林地區俗稱風頭水尾,農業經營條件惡劣。莊大哥就說:「阮這歹賺吃,所以權益受損,一定會爭取」。這些葡農九O年代多半 都曾為了開放烈酒進口以及釀酒葡萄收購的問題,走上街頭抗爭,甚至曾經封鎖中興新村的省府大門,時稱葡萄戰爭。
釀酒葡萄契作結束後,二林葡農面對全面市場化的農業環境,都辛苦地勉力圖存,聽到政府要把兩千億農業預算丟到水裡,自然是忿忿不平,而有再上街頭的準備。
二、契作改招標-市場化後葡農弱弱相殘的困境與突破
這天來的葡農,都是投標小組的小組長。所謂的投標小組,是公賣局(現改制為台灣菸酒公司)將收購釀酒葡萄的方式,由契作改為公開招標後,二林葡農為了避免葡農彼此低價競爭,在去年度經過農會輔導而組織起來的合作組織。在投標小組內,葡農談妥共同的投標價格,並且分配交貨量,農會蔡總幹事戲稱:「這其實是變相的圍標!」
但不圍標實在不行。民國85年公賣局以即將民營化為由,終止釀酒葡萄契作,公賣局改制後的台酒公司仍然收購二林釀酒葡萄,但收購方式改為公開招 標,不僅價格從過去契作時期的一公斤25~29元,降到目前一公斤15~18元,年收購量也逐年降低,從87年第一次招標的200萬公斤,到今年夏果收 購的80萬公斤,只勉強達到二林地區年產量的一半。
由於收購量低於總產量,在招標制度下,農民擔心自己的葡萄沒人收購,只好低價搶標,形成葡農自相殘殺的局面。二林葡農為了改變這樣弱弱相殘的狀況,就組織起投標小組,彼此商定價格不再相互搶標,但還是要面對台酒公司逐年砍收購價、砍收購量的問題。
莊大哥透露台酒公司壓低葡萄收購價的手法:「假設酒廠今年需要80萬公斤的量,它會故意先只招標50萬公斤。後面的30萬公斤,它就說是多收的,價格都喊很低。有的農民驚銷沒,一公斤10塊也要賣。」
以今年來說,原本南投酒廠夏果收購量只有50萬公斤,是在葡農找立委協調後,酒廠才多收購30萬公斤,達到80萬公斤。莊大哥說:「今年的收購量已經不到100萬公斤了,之後可能還要再減,真的讓葡農很難生存。」
我問莊大哥是否考慮過改種別的作物,莊大哥說:「其他的也不好做,別的作物風險也很大,就還是繼續做(釀酒葡萄)。」
後來跟農會蔡總幹事討論葡農為何還繼續種釀酒葡萄時,總幹事認為葡農不轉作是因為對釀酒葡萄種植已經有感情,他表示,這批葡農都是從無到有,自己摸索研究種植技術,才創造出當初釀酒葡萄的榮景,又曾經為了釀酒葡萄產業的生存而激烈抗爭,對這個作物情感很深,所以捨不得轉做別的作物。
但莊大哥的回答,讓我覺得他不轉作的原因,是他評估自己經營條件後所做的選擇,是一種生產策略,不只是囿於情感的執念。這也反映現今農業環境的惡劣,使這些葡農寧願選擇種收益得看台酒公司臉色的釀酒葡萄,也不轉作其他要面對市場風險的作物。
三、突破困境,衝衝衝─資本主義式農家經營型態
另一個反映契作結束後,二林農業條件有多惡劣的例子,是林大哥說的:「我多做不是因為賺錢,而是因為賺沒。」
林大哥在契作時期的種植面積是兩甲,現在種植的面積擴大到四甲。照一般的理解,經營者會擴大經營規模是因為利潤好,但林大哥的例子剛好相反,林大哥過去只要耕作兩甲的面積,就可以滿足他們 一家的家計需求,但現在必須耕作到四甲的規模,才能餵飽一家老小。等於現在台灣的農業平均收益減少,使農民勞動必須比以前辛苦兩倍,才能維持過去的生活水準。
但林大哥的例子另有特殊之處,林大哥四甲的田裡,都是種植費工的葡萄果樹,其中有一半還是需要投入更多勞動的巨峰葡萄。林大哥為了應付這四甲地的葡萄,除了他與兒子、媳婦投入勞動之外,另外還長期雇用3位工人,協助果園經營。一般小農通常只在農忙時節雇用臨時工,補足自家勞動力的不足,
像林大哥這樣經常性 使用雇傭勞動是少有的狀況。小農生產碰到農業平均收益減少,通常以增加勞動強度,或者降低消費水準以求取收支平衡。但林大哥卻以擴大生產規模、採用雇傭勞動的方式來維持生計,反映他已經脫離小農的家戶生產型式,幾近於資本主義式的經營。
林大哥資本主義式的經營邏輯,還展現在購買土地這件事情上。林大哥都是以貸款購買土地,再以土地的收成來還貸款,貸款快還完時,又開始物色下一塊地。
他說:「買土地是我的興趣,......我在不同價格的時候進場買土地......就跟買股票一樣......如果價格不錯,我會考慮把土地賣掉。」意即購買土地對於林大哥而言,並不 像是傳統小農,不僅是為了增加種植面積,還是逢低買進的投資行為。
不過我問林大哥為何不做其他投資,比如說買股票,而要買土地?他回說,股票看得到、摸不到,而且都是人在操作;農地漲跌是看景氣,人為操作少......只要 不賣就不會賠,地還可以拿來生產。這反映林大哥買地的投資行為,是同時混含著現代性的風險管理與鄉村性的土地生產依據的兩種思維。
林大哥認為自己「心肝卡大,所以種卡大」,並且覺得「其他作農的卡單純...真的很單純,我是特別突出的」。我覺得的確如此,第一天訪談結束時,林大哥把我拉到一旁問我:「你念建築城鄉的,我有個朋友有草皮,他現在有點困難......你幫我問問有沒有學校老師需要草皮的?還是有沒有牌可以借來投標?」
林大哥的問題,已經超出我的社會化程度,讓我不知如何回應,我戴的這副都市人眼鏡,開始分不清眼前這個腳穿拖鞋,搭配西裝褲與短襯衫的男人,到底是農夫還是商人?(本文待續)
※本文原刊於小地方新聞網以及台灣農村陣線出版之《2009夏耘‧農村草根調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