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一書裏,王家祥說:「常常抽出空來做一小段時間的完全空白,就只是走,調節呼吸,凝視遠方,偶爾思考,是很必要的功課,它成了我生活中很主要的追尋,上了癮的欲罷不能的娛樂,而且不是那身體上的健康考量吸引我,而是內在心靈的平靜練習讓我覺得訝異;」2009年10月13日,我開始學習鎮內生活以自行車代步,我的初衷多少有一些環保考量。幾個月後,我養成了每日黃昏向西騎的習慣,一路追日直到海濱,再沿著海岸線騎行一段路,陪伴夕陽潛海消逝後才折返回家,這麼做多少有些運動考量。
環保考量與運動考量的初衷,隨時間的流逝而漸從心中消散。我的騎行,慢慢變得失去目的,腦袋「完全空白,就只是騎,調節呼吸,凝視遠方,偶爾思考......它成了......上了癮的欲罷不能」。原本這趟騎行,約花1小時,運動的起因消散後,我愈騎愈慢,愈騎愈悠閒,騎行的時間也愈拉愈長。一開始騎行的前幾個月,常常一邊騎一邊想事情,漸漸,也不刻意想什麼,終至,腦裏常常一片空白。多騎一段距離或少騎一段距離,想事情或者放空,都交給了心情和思緒去做主,我只負責雙腳不停踩踏。不,其實連踩踏也是由雙腳自主的,我完全不著費心。
每日騎乘的路段幾乎是重疊的,一開始騎行時,過眼的風景是模糊的,但隨著每日勾勒幾筆,久而久之也就清晰無比了。比如說:某一水塘是養鴨人家;某一荒廢水田必有10來隻水鳥棲息;某一堤防上空是上百群鳥集體歸巢的必經;某一農家的那條老黃金獵犬,一定在黃昏時離家散步一小段路(當上百群鳥飛過時,牠會和我一樣停下來,仰看壯觀,牠是一隻懂得生活的狗);某一涼亭必有當地人三五聚集,都是男的,聊天(也許順便等吃晚餐);某幾位也是騎自行車的人,常見面,好像熟了,但終究只是點頭之交,彼此都成了對方的風景。
夏天的落日晚,我會在堤防上多待些時間,躺在大斷木長椅上吹涼風,送走夕陽。冬天的落日早,回程時,天色已黑,打開白色前燈與紅閃後燈,在暗色裏,靠著踩踏產生的熱驅走寒意。
有一天,我發現清晰的風景因為太過熟悉而漸漸變得模糊,但我卻在那一天看見了許多生物。比如說去程時,路邊有隻被輾斃的龜,不知牠是否曾從自己的龜殼紋路上讀出自己的命運;還有一隻小寄居蟹,看我由遠漸近騎來,祂趕緊縮進螺殼裏;風力發電的巨型風車下躺著一具鳥屍,像是猛禽,我本想拔幾根羽毛作為紀念,不過,終究沒有行動,因為我不太蒐集東西,只略將鳥屍翻開,看看有沒有埋葬蟲藏在底下。回程時,有隻夜鷺待在海濱的一根朽木上,像一件雕刻作品,靜默不動,眼睛直盯淺淺海面,等待著食物,顯然,夜鷺是比釣客更具耐心的釣客;繼續騎行的中途,我的眼睛餘光瞄到路邊有一紙袋晃了一下,我停下車,同時意識到昆蟲觀察家的靈魂已滲透到騎自行車的這段路程裏了,該是喜嗎?或許可悲。該是悲嗎?也許可喜。無論如何,我以自行車前輪輕壓紙袋,旋轉輪軸,移開了紙袋,竟顯露一條蛇,無毒的蛇,但我不敢抓祂,只陪祂游移了一段路程,便向祂揮手說再見了。
昆蟲觀察家到最後總是能看見一般人所看不見的昆蟲偽裝,比如說,一隻入木三分的裂腹蛛(Herennia ornatissima)。在不打閃光燈的拍攝下,祂像是嵌入樹幹裏三分深,與樹皮融為一體,沒有入木三分的眼力,看不見祂的存在。底下這張照片,一般的昆蟲觀察者是看不見牠位於何處的。
裂腹蛛提醒了我成為昆蟲觀察家的某一種歷程。祂說一開始樹木只是樹木,樹皮的顏色與紋路也只是樹皮的顏色與紋路,不作他想。但是當昆蟲觀察者在樹幹上第一次發現亞洲長疣蛛或裂腹蛛後,他會明白看似樹皮地衣者,未必是樹皮地衣,很可能是一隻蜘蛛或昆蟲。經過數百隻長疣蛛與數十隻裂腹蛛的鍛煉後,漸能輕易分辨樹皮、地衣與昆蟲、蜘蛛的不同(這階段往往很傷眼力、很耗精神)。優秀的昆蟲觀察家,我想,最終所依靠的絕非眼力,而是一種感覺,我們可以說這種感覺是經驗累積而成的。不必刻意,眼睛一掃而過時,地衣的顏色與裂腹蛛的顏色自然不同;枯葉尖鼻蛛與枯葉自然不同;無鱗尖鼻蛛絕不會看成樹瘤或種子;尺蠖也不會誤以為一截枯枝。當然,那是一種境界,在成為昆蟲觀察家的路上我所追求的一種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