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蟲觀察家的分類法則 | 環境資訊中心
楊家旺

昆蟲觀察家的分類法則

2011年07月10日
作者:楊家旺

一開始,我相信許多書店的書籍分類法是不同的。那時書店通常不大,書籍不太可能太多,書店間的彼此交流肯定也不頻繁,更沒有網路,不會彼此模仿,自然而然產生了書店獨有的特色。現在的書店,規模大,分類上差不了多少;或者說,圖書館、網路書店、實體書店的書籍分類幾乎一致。至於個人的藏書該怎麼分類呢?我認為這是非常有趣的事情。當然,如果一個人的藏書只有幾十本,我認為分類的意義不大,該如何分類的問題不會造成困擾才是。然而一旦藏書量豐富了,就肯定會面臨該怎麼分類歸排的問題了。電腦硬碟裏的昆蟲照片一旦數百上千張時,同樣也會面臨該如何分類的問題。書籍分類和昆蟲分類對昆蟲觀察家來說,都是值得思考與探索的問題,該如何分類的問題的確會造成困擾,但也同時帶來樂趣。困擾不一定要得解,但樂趣一定要產生。

唐諾在《閱讀的故事》一書提到了加拿大的曼古埃爾的《閱讀史》裏頭的一段文字:「我們若是把喬納森.斯威夫特的《格列佛遊記》存檔在『小說類』的條目之下,那麼它就是一本幽默的冒險小說;若是將它放在『社會學』的條目之下,則變成一部對十八世紀英國的挖苦研究;如果將它放在『兒童文學類』的條目之下,則是一部關於侏儒和巨人和會說話的馬的有趣寓言;假使放在『異想類』的條目之下,則變成科幻小說的先驅;若是放在『旅行類』的條目之下,則是西方旅遊文學的典範之一。」唐諾說:「曼古埃爾的結語是,所有的分類都是割裂的、排他的,專橫對待完整的書和完整的閱讀活動,強迫好奇的讀者、機警的讀者去把書給拯救出來。」昆蟲的分類是不是也是割裂的、排他的?是不是也強迫好奇的、機警的昆蟲觀察家去拯救?我想,肯定也是如此。

吳明益的《複眼人》被歸類為小說應該沒有太多異議,但是,該被歸類為哪一類的小說呢?這個問題就沒那麼容易了,包括作者吳明益本身也不確定這本小說該怎麼歸類,或者說吳明益並不想這本小說被輕易劃歸到哪一個明確的類別,他大概希望這本小說具備某種程度的開放性與可能性,他寫道:「從果子離『專業讀者式的書評』,開卷何致和的『小說家式的書評』,讀者轉寄林翰昌『科幻小說式的書評』,以及日前我收到譚光磊來信所提到的他看到的內容,讓我頗高興每個人看到的重點不同,⋯⋯有人把它當科幻小說,有人當它是環境小說,有人當它是談論敘事與記憶的小說……。」也許,不只好奇的、機警的讀者想把書從分類的割裂與排他中拯救出來,機警的作者也是如此的。

《閱讀的故事》裏,唐諾還說:「也許每隔一段時日,當你想換換書房氣氛或想勞動筋骨出出汗時,可考慮把你的書改改排列方式,讓它們彼此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下,不一樣的書籍圖像,也許會捎來不同的閱讀靈感或閱讀心情也說不定,至少,可讓閱讀不那麼理所當然,不那麼早有結論。」昆蟲分類何嘗不是如此,何必被界門綱目科屬種所局限呢?生物分類學家有其必須如此歸類的專業考量,昆蟲觀察家則不必被這些規範所局限,昆蟲觀察家可以「改改昆蟲的排列方式」,「也許會捎來不同的觀察靈感或觀察心情也說不定,至少,可讓昆蟲觀察不那麼理所當然,不那麼早有結論。」原來,唐諾關於閱讀的一些看法,也適用於昆蟲觀察這一範疇。

既然打破分類學上的規範,試著重新排列組合可以帶給昆蟲觀察家不一樣的靈感和心情,那麼,不妨就來試試看囉。第一個閃過我念頭的是「外觀有蛇類風格」的毛毛蟲。我開始出入一個個資料夾,試圖把一隻隻未必一定得如此分類的毛毛蟲「給拯救出來」。我新增一個新資料夾,命名為「似蛇毛毛蟲」,將祂們一一擺在裏頭。

我挑選其中四種,概述如后。第一種是無尾鳳蝶(花鳳蝶)Papilio demoleus的幼蟲,位於身體前方的假眼,在頭部下縮隱藏時真的就像毛蟲的眼睛,一些菜鳥想必真會從那大大的假眼裏誤判那是一隻蛇;若再加上前胸吐出的、仿如蛇信般的臭角,肯定可以嚇壞沒經驗的菜鳥。第二種是蟻舟蛾(Stauropus sp.)的幼蟲,祂和無尾鳳蝶幼蟲相似卻又相異的是,同樣有膨大的假頭、眼紋和蛇信,不同的是無尾鳳蝶幼蟲的模擬蛇頭選在身體前方,而蟻舟蛾幼蟲則選擇身體末段。第三種是端紅蝶(橙端粉蝶)Hebomoia glaucippe的幼蟲,簡直就是一條青竹絲,一條雄性的青竹絲,因為同樣擁有體側白紅線紋(雖不那麼100%相同),假眼和姿態,也是十足像一條青竹絲的樣貌。第四種是長斑擬燈蛾(Asota plana)的幼蟲,祂讓人(至少是讓我)聯想到雨傘節,當然,長斑擬燈蛾幼蟲的黃黑相間環形紋並不同於雨傘節白黑相間的環形紋,但這種聯想就足以嚇壞一些膽小的菜鳥了。

有些人天生怕蛇,還有些人(宣稱自己)天生怕毛毛蟲。真不知這四種像蛇的毛毛蟲有沒有讓這些人更加感到恐懼,一種對蛇的恐懼加上對毛毛蟲的恐懼所產生的加乘恐懼;還是說其實相反,和我一樣覺得這些毛毛蟲真是可愛極了。也許,對蛇和毛毛蟲都持負面觀感的人,說不定可以負負得正,也覺得這些似蛇的毛毛蟲,其實加倍的令人喜愛。

不管如何,我發現昆蟲觀察家確實可以透過新的觀點讓昆蟲得到新的分類法則。不只如此,昆蟲觀察家更透過這種新的分類法則產生新的觀察靈感與觀察心得。《閱讀的故事》裏頭唐諾更藉由賈西亞.馬奎斯《迷宮中的將軍》小說裏的一些段落來作為每一章的開始。唐諾說這些美好文字「有時它線性的伸手指出一道隱約可見的往下思考路徑,有時它直接無情的跳到遠方某處,在那兒閃閃發光,引誘你想辦法突圍尋路去和它會合;有時候它什麼也不做,它只給你一個溫暖的好心情,給你一個『世界』而已,為你在蔓草叢生的前行路上,召喚來加勒比的自由海風,還有馬格達萊納河的帶著死亡新鮮腥氣和汨汨時間的流逝計算聲音。」

我想,《迷宮中的將軍》在《閱讀的故事》裏所扮演的角色,就像是《閱讀的故事》在這篇文章裏所扮演的角色,至少有幾分相像之處。為什麼是《閱讀的故事》而不是其他書籍呢?再一次,如同唐諾說的,「為什麼是《迷宮中的將軍》這一本呢?這當然不是任意選擇的」,我「只好把它歸諸於某種偶然或者說人生命中無盡的鬼使神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