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田的農夫是幸福的
不記得在什麼時候，曾經聽朋友說過這麼一句話，只有幸福的人，才有機會嘗試當農夫的滋味。
老實說，在現代的社會裡，聽到這麼一句簡單的話語，究竟有多少人能夠體會，或者有多少人能夠同意，自己並不清楚。但是在聽到這句話的當下，自己的心裡確實有股無法隱瞞的細小漣漪，在心底深處輕輕地漾蕩開來。如果可能的話，我這一生是否能夠捉住這種幸福？
或許是這條緣份的線索，讓自己後來真的回到宜蘭的鄉下，並且試著做個種田的農夫吧！不知道為了什麼，自己對於綠意悠閒的鄉間生活，總有一股難以忘懷的情感。小時候，每逢過年過節，阿公的土角瓦厝便是我們最佳的遊樂場。彼時田底稻穀早已收成，赤腳奔跑在濕軟軟的泥土上，隔著薄暮望著煙囪上裊裊的炊煙，其中還和著腳足濺起的土味跟暖暖香香的飯菜香，咕嚕咕嚕的肚腸馬上露出馬腳，一群小鬼立刻扔下手中的玩具，跑回那個有大灶的老式廚房。玩起把戲或許大家各有高下，可是扒起飯來可是誰也不讓誰，這時阿媽就會在旁邊叨叨念道：「人濟好甲物。」只有眾家兄弟姊妹心裡清楚，晚飯後還有更好玩的等著，或許這便是自己對於鄉土生活，所烙下最早的原風景吧！
可是「種田的農夫是幸福的」-這樣的命題儘管立時觸動內心感性的一面，可是從小看著阿公牽牛下田的身影，無論風雨晴陰都有不同的煩惱，理性的一面卻立時制止自己浪漫的想像。看看社會的現實，至今還留在土地上的做穡人，平均年紀恐怕早已超過六十，農村裡討不到老婆的年輕人比比皆是，理由也十分簡單，就是賺不到錢！那土地上的幸福，回憶中的美好經驗，難道就只是不切實際的海市蜃樓嗎？
自食其力的驕傲
等年紀大了些，踏入社會之後，無意中發現在日本有種消費者跟農民的合作方式，也就是所謂的「共同購買」，消費者可以透過集體預約購買的方式，選擇特定的生產者，買到自己真正想要的產品。如此一來的話，藉由雙方面的對話與溝通，在理想的狀況下，確實有機會保障兩造應有的權益。如果能夠確保最起碼的所得，那麼要當個幸福的農夫，就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夢想。自己的心裡只是如此單純地想著，念念不忘的還是那小小的、看似唾手可得卻又遙不可及的幸福。
現在回想起來，令人高興地，自己的答案是肯定的！在投入共同購買的工作中，自己有緣得識許許多多對這片土地尚未氣餒，對作穡人的尊嚴決不退讓的好友跟前輩，從他們的身上，自己學到什麼叫做自食其力的驕傲！本來如此，農夫生活在天地自然之間，餵養他們的正是這片大地，透過他們的努力跟汗水，我們才有得以溫飽的食糧，這樣的職業不該值得自豪嗎？照顧自己之餘，還有餘力照養芸芸眾生，如是的人生難道不幸福嗎？在這些朋友的身上，我想自己得到最寶貴的禮物是勇氣-面對人生的勇氣！
人生好比一畝田
走過這麼一遭，自己學到了，人生好比一畝田，風雨陰晴天地變化自有其道，人所能做的就是好好地生活，就像宮澤賢治所說的「不怕風，也不怕雨」。賢治是二十世紀初日本著名的童話作家，他出生在日本明治維新後，整個國家步上現代化道路的時代，而那也是日本農村破產的時代。賢治為了再造日本的農村，宣揚「農業是偉大的藝術」的觀念，甚至回到老家所在的岩手縣花卷農校當教員，為在地的農民解決各種施肥及耕作的問題，同時他也留下許多膾炙人口的童話與文學作品。從他最著名的《銀河鐵道》作品裡，我們得以感受百年前同樣熾熱的心靈。不過這些作品都在他過世之後才慢慢為人所接受，超越時代的行者總是孤獨的。在他為農民努力的過程裡，甚至還曾經遭受村人的侮辱，要他別說那些不著邊際的傻話，做穡人哪有尊嚴可言？真正的幸福何時才會降臨農村？
2001年的夏天，自己終於在好山好水的宜蘭，偷偷淺嚐了一口心中嚮往已久的幸福。啊！對自己的人生而言，這兩年的耕讀生活，將是最特別的回憶吧！自忖生性保守多慮，能夠真正捲起褲管下田，用自己的汗水灌溉出寶貴的食糧，決心的那一刻是最困難的，幸好有眾多同樣在土地上打拼的好友鼓勵，怯懦的我也才有勇氣，去實現自己的夢想。在春雨霏霏中，當土底冰冷的田水傳來一陣陣涼意，直往脊髓襲來時，自己彷彿回到年少時，扮著牧童，陪著阿公到庄頭村尾四處犁田的那些日子。只不過這回在田裡與爛泥搏鬥的換成了自己，而那個最疼自己的做田阿公，已經在一年多前離開這個世界，唯一的遺憾是來不及讓他吃到自己親手種的青松米。很難想像他知道當年那個上台北念建中的孫子，後來竟然也學起他下田種稻時，會是怎麼樣的表情。不過自己記得最清楚的是，無論他下田駛牛、屋後閹豬還是涉溪撈蝦、編畚箕，我從來沒聽過他口中有過一句怨嘆，說做個作穡人如何不值。我想他真的是幸福的，就如同好友何兄所說，經過了十幾年的種菜生涯，他終於在土地上找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全感，那是誰也奪不走的！
期盼幸福能有再來的日子，如果此生還有這個機會的話！
(全文完，原文發表於2002-08-02 半田山下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