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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止還在發生的「誤設」事件:一個「熟漢」的「賽德克‧巴萊」觀點

2011年10月03日
作者:思乃泱

賴品瑀攝

9月9號這天我人在台北,穿著卑南族肚兜與排灣族藍布裙的傳統服,早上跟著「為sra而走」的遊行隊伍,下午衝著「賽德克‧巴萊」首映日進戲院看電影,晚上則參加一年一度由阿美族歌手張震嶽邀請多位原住民歌手上陣的「山地之夜」演唱會。我以及好幾個跟我一樣都是「熟漢」身分還在唸書的年輕妹妹們,就這樣穿著傳統服一整天,過著很跳tone,但一切歷史因果也相互織結的一天……

早上遊行現場,在警察拿著錄影機蒐證的火車站南二門陸續會合,阿美族妹妹Lisin過來擁抱我,把寫著「為sra而走」的白布條跟「立即歸還傳統領域」的黃布條交給了我跟妹妹楷君,我們拉開布條站在道叔他們行動劇的斜後方,也把來自各部落象徵土地(sra)的泥土塗在臉上跟臂上;之後一群人跟在走了幾天小腿已酸痛到貼上兩片撒隆巴斯還是不忘用麥克筆在上頭寫著「青年戰出來 為sra而走」、「為sra而走 前進總統府」的青年後頭,與其他手持各式訴求標語的夥伴,一路從忠孝東路喊著「還我傳統領域」、「反對政府與財團不當開發」、「政府向原住民道歉」這三個核心理念,轉進了凱達格蘭大道。

面對總統府,被竹子簡單撐起的長條毛巾,「還我傳統領域」的字樣高高映現。一路走過花蓮阿美族傳統領域的部落代表們,忍著面對生存空間被壓縮的沉痛,說出他們的訴求。在阿美族部落工作許久,同樣是「熟漢」身分而有著當地名字的panay,靜靜站在代表們後頭,高高舉起青年們行經的部落領域地圖,讓人更清楚青年們聯合各部落的決心。我們不是主角,但都是願意在一旁跟著部落的配角。

下午兩點來到威秀影城,一下子就被電視台媒體包圍。他們像狼虎一樣見獵心喜,頻頻問著:「你們是特地打扮成這樣來挺賽德克巴萊嗎?」讓人無法回答這種白目問題。當我解釋為什麼今天會穿傳統服,同時想拿出「為sra而走」的白布條一起入鏡來強調,記者卻示意不要;而當我們霹哩啪啦講完為什麼要「為sra而走」,我看到記者那只想嗯嗯敷衍好讓我講完的眼神,那個當下我能想像或許等她回棚內後會直接剪掉這一段,只留我們穿傳統服排隊買戲票的畫面。是的,你們這些主流媒體都把這部片子放在娛樂新聞,對於真正發生在原住民身上令人心痛的大事,你們都不想正視只想切割,認為那是政治新聞,跟你們所握有的報導權力無關。你們遠不如公視新聞議題中心PNN立報苦勞網環境資訊中心這些在現場太陽底下聽見真實聲音的媒體,難怪妹妹楷君會覺得影片本身不沉重,「沉重的是過了那麼久了,很多事都沒有改變,一點點都沒有。」

一點點都沒有。

那麼多握有權力、只想從自己立場壓迫、曲解別人的人,還是那麼多。

電影上集裡頭,像吉村巡查這種人,就真的是白目到該死。不僅仗著職權欺壓,也不了解不同文化對於熱情招待的解釋,而與莫那之子達多爆發衝突後又仗勢向上級報告、威脅要殺光全村,而產生引爆霧社事件的導火線。但是也有著比較能同理族人感受的日本人,比如小島,就弭平了莫那與鐵木可能再掀獵場的衝突。姑且先不論小島在下集因妻兒被殺的心態轉變,至少有族人直接明說,如果今天是小島派駐在馬赫坡,就不會發生這種跟巡察之間的衝突了。

這可見得,儘管體制與政策同樣是限制人們發展的結構,但身在其中的人們總還有行動的能動性,可以用更寬廣的思維、更柔軟的心意去彼此了解。就如金墩商店的老闆,被族人笑稱他是隻「美麗的蛇」,因為他願意去學習、聽說賽德克語,而知道對方的想法。老闆知道族人遭勞力剝削搬運木材,不僅貼心幫對方按摩,還說:「下一碗再算錢、這一碗不算。」也說不定他每天都會重覆這句話,讓族人在無盡的痛苦中可以稍感安慰。就算語言與文化背景不同,老闆那會體貼人的心意,難怪比起被同伴叫他走開的二郎,更讓族人願意接納。

現實生活中,即使不是原住民族,難道我們不能放下自己預設的觀點,進入對方的視野、同理他們在當下社會的處境與心情嗎?

一整天下來,捷運站打掃的阿姨、小吃店的媽媽、開計程車的司機,看到我們都是同樣一句問話:「你們去表演喔?今天是什麼活動?」我聽了心裡就很幹,姑且先不論我非原住民身分穿傳統服有什麼正當性,而是:誰說穿傳統服就一定是表演啊,而且幹嘛是演給誰看?不是去表演的時候,穿傳統服就很奇怪嗎?你漢人穿長袍馬褂穿中國風服飾,原住民會說你是去相聲掃墓嗎?為什麼更廣大的社會,對於原住民身分穿傳統服的就認為是在表演、而非原住民身分穿傳統服的就是去跟服裝出租公司像租女僕裝那樣在玩cosplay!真是令人費解!!對於穿傳統服被認為等於表演歌舞這件事同感傻眼的妹妹楷君,後來在FB上也說:「請有傳統服的大家一定要穿去看賽德克巴萊。傳統的衣服也是平常的衣服,為什麼平常不能穿?賽德克巴萊可能是改變大家想法的契機,要抓住。如果不再有人對於有人穿傳統服走在路上感到『奇特』,這個國家會不一樣。」

穿傳統服去看這部片子的原因之一,就是在提醒我們,電影的背景離我們僅僅只有81年而已,這不是在講遠古杜撰的「阿波卡獵逃」,或是未來想像的「阿凡達」,可以讓你拍拍屁股走出戲院就當一切結束。如果廣大的非原住民族只是把這部片子當作娛樂、震撼來看,卻在現實中忽略、漠視原住民爭生存求尊嚴的奮鬥,那我真的不知道去看這片子是要看什麼用的。munch在漂浪島嶼「◎賽德克。餘生者─歷史回顧與現實反省」這篇文章說得好:「觀影無法成為替代正義,所有正義至今仍在現實裡爭鬥……一直心想,如果上看百萬觀影感動的人們,百分之一願意站上街頭,為追求歷史正義的部落發聲,那將是多大多感人的力量。」

山地之夜那晚,在台上唱歌的巴奈跟阿洛,都提到了今天早上的遊行。巴奈彈著吉他說:「這幾年來,我一直在做這樣的事,很希望你們,可以跟著我們的身體一起。」她悠悠說著,這些事情越讓她難過,她的歌,就唱得越好。這當然是典型的黑色幽默,我也在想像,台下這上千名站了好幾小時聽演唱會的「站友」,有一天也能成為「戰友」跟著巴奈一起上街頭的畫面。

後來巴奈跟我說,要不是太巴塱的年輕人急著跟長輩報告而趕回花蓮,她多麼想請他們來現場跟大家分享今天早上的行動。於是我跟巴奈說:「巴奈~~要繼續說下去,那個聲音,會被聽見的。你看看當年角頭出那張『勇士與稻穗』live專輯,那還是第一次聽見你唱『太巴塱之歌』,還沒有什麼人會跟著唱。可是今天你一唱,台下的人都跟著那麼大聲唱。」巴奈一想:「對啊,很可怕吼。」只要持續下去,我相信歌聽久的人也能成為會唱的人。

這幾年下來,我跟著夥伴在高中帶社團,陪著學生到部落感受衝擊與省思,開展對土地上人群的認識,如今她們都已成為我身邊一起穿傳統服來支持原住民運動的妹妹,她們聽到suming的歌會尖叫、吐槽學校考卷把阿朗壹古道寫成阿壹朗……妹妹楷君在FB寫道:「為Sra而走遊行中的我很驕傲,因為我懂那些土地對人重要性的道理,所以才走在這裡,所以手臂上才有泥土,所以也希望別人可以懂,政府可以懂,要說真的到底為什麼而去大概就這麼簡單的原因而已。」是的,只要多一個人願意懂得那份簡單,就算很慢,只要持續發酵下去,未來一定會有強大的力量發生。

身為漢人,我們可以是跟著注入、壯大這股力量的人。希望原漢之間,並不用到了彩虹橋才當永遠的朋友,而是現在就能如巴奈所說:「請你跟著我們的身體一起」那樣,與原住民並肩作戰。你不會是在現場用母語唸聲明稿的人、可能也不是發起運動到處去奔走聯絡的人、更不是急奔回部落去跟長輩報告而被賦予沉重期許的人……但你、更多的你,總是可以跟著我們一起讓背景更有力量,一塊走在隊伍裡把信念大聲喊出來讓更多人聽到、一塊在後頭拉布條舉標語、一塊在能力所及範圍內以行動與決策去營造更大的影響。千萬不要認為原住民的事情就只是原住民「他們」內部「自己自己」的事情,這絕對是住在這片土地上「我們」大家都要「一起一起」的事情。如此一來,形成霧社事件那錯縱複雜的源頭,才不會在今日一而再、再而三以各種還在發生的「誤設」事件,以意識形態、政策作為擊殺原住民。

回台東以後,我一再反覆聽著YouTube上「看見彩虹」這首主題曲,然而眼前的畫面,一幕幕盡是花東土地遭財團侵占開發、祖墳地以發展觀光為名被迫遷葬、核廢料置放於部落、官員互踢皮球……你把別台不會去採訪、只會出現在原民台的新聞畫面剪進去這支MV,來看原住民當今的處境,對照他們祖先被殖民的血淚過去,真的是一點點都沒有改變。

「改編自史實」的電影拍完了,然而屬於我們要以行動去寫就的社會,才是真正可以去「改、變、的、事、實」。烏薩!(看)「賽德克‧巴萊」一定會學會的賽德克語:行動吧!走吧!)

※本文轉載自部落客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