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兒子:
你還記得2008年08月03日那一天,我帶著你和幾個你的同班同學,一起去草嶺古道兩天一夜的那次旅行嗎?我們從福隆車站開始步行,走到接近草嶺古道入口前的遠望坑時,你的一位同學看見柏油路上躺著一隻蜘蛛,緊張興奮地趕緊叫大家來看。我一看到那隻一動也不動的高腳蛛,馬上連結到過去觀察過數次的畫面,我請大家稍微讓開,騰出一些空間,並有些驕傲地預言將會有一隻蛛蜂飛來,屆時請大家別激動,也別驚擾接下來發生的所有過程。於是,我們開始靜靜等待,幾分鐘後,果然一隻蛛蜂飛來,接著……兒子,接著的故事發展你應該都還記得吧!
我會想起這件往事,是因為這封信要跟你談的是法伯《昆蟲記》第二冊第12章的內容,標題正好是〈蛛蜂〉。我還記得那一天,我說,大家動作小一點,觀察時慢慢靠近,記得保持一定距離,如此才不會干擾到蛛蜂的工作。蛛蜂出現後,祂拖著已被祂麻醉的高腳蛛準備去找個地方,然後挖穴,再把高腳蛛放進去,產卵,供下一代食用。我們發現祂每拖一段距離,就會突然飛離一陣子,一段時間後才又飛回來,並繼續拖著高腳蛛移動一段距離。兒子,我附上的這一張照片,你應該還有印象吧!照片最下方偏右的,是那隻被麻醉的高腳蛛;白鞋紅帽的那位同學,蹲著觀看的是蛛蜂。我們雖然那麼靠近,但是並沒影響到蛛蜂的工作。我們一直很小心跟著祂,希望祂能帶領我們去觀察祂接下來的所有工作過程。
但我們的運氣不夠好,跟了祂將近30分鐘後,祂將獵物拖到了一個斜坡草叢裡,一個我們無法再繼續追蹤的區域。我們大家都因此而深感惋惜。是有些遺憾,不過,我很高興你和你的同學們都見識了蛛蜂的某一段精彩生活史,我更高興的是,你的一些同學,可以說是生平第一次這麼長時間觀察並追蹤一隻昆蟲,我相信這在他們心中,肯定埋下了某一種對昆蟲、或者說是對大自然喜愛的種子。我時常想,這樣一顆小小的種子,其實很重要,是對自然生態保育非常重要的種子,這樣一顆種子很可能在數十年後,遇見某一個環境議題或自然區域被破壞時,只要一些養料就能讓種子就會發芽,而不必費盡唇舌卻仍無法讓你的同學明瞭一切。
法伯對可以致麻雀和鼹鼠於死的黑腹舞蛛(拿魯波狼蛛),竟然那麼輕易就被環節蛛蜂給獵捕,感到非常好奇,於是他展開了觀察和實驗。法伯去追蹤一隻大顎銜著舞蛛(已被麻醉)的蛛蜂,等蛛蜂將舞蛛拖進洞穴,完成產卵工作並離開洞穴後,「把獵物從壁凹裡取出來,卵就貼在舞蛛身上,接近肚子。」但他卻不小心把卵碰掉了。於是法伯「把這隻犧牲品放在一個盒子裡,從8月2日到9月20日,也就是說整整七個星期,牠一直保持著新鮮,保持著有生命的柔韌性。」關於這種被麻醉後生物還能維持生命的情形,法伯在先前的章節已說過很多次了,因此,他以「我們對於這種奇蹟是很熟悉的,無須贅述。」一語就帶過去了。
法伯最想觀察到的畫面是蛛蜂與舞蛛的博鬥情形。但是這肯定不容易,因為「獵人不能冒著猝死的危險進入蜘蛛窩裡,而由於蜘蛛深居簡出的習俗,在戶外又不可能遇到牠。這其中肯定有個謎,揭穿這個謎底將會是滿有意思的。」後來,法伯觀察到蛛蜂會在舞蛛洞口引誘舞蛛從洞穴裡爬上來,舞蛛確實受到引誘,但卻沒笨到爬出洞外,舞蛛只會待在洞口,甚至許多時候是蛛蜂被嚇得飛逃。不過,有時候,法伯看到的情形卻是蛛蜂撲向舞蛛的腳,以大顎咬住祂的其中一隻腳,想使勁將舞蛛拖出洞口。被咬到腳的舞蛛當然是突然一驚,瞬時要往洞裡抽回,這一下可把蛛蜂嚇到了,於是蛛蜂一鬆口,舞蛛便順利脫身了。蛛蜂大概也明白自己若不鬆口,換成自己被拖進洞裡的話,情形可就不妙了。
對法伯來說,耐心是昆蟲觀察家基本的能力,他終於看到有一回,蛛蜂既迅速又猛力地把一隻舞蛛給拉了出來,舞蛛被拉出穴外的一瞬間,會突然像失了神一般,躺在地上動也不動。不用說,蛛蜂馬上就給祂一針麻醉,舞蛛癱了。因此這根本稱不上博鬥,離開巢穴的黑腹舞蛛,同時也失去了自己的戰鬥能力。
怪的是,黑腹舞蛛應該很輕易就可以累積經驗來提醒自己,在洞口騷擾的是可能致祂於死的蛛蜂,可千萬別到洞口去啊!或者,到洞口去,若看到是蛛蜂應該趕緊躲回洞裡就安全了。但黑腹舞蛛並不懂得這麼做,祂依照自己的本能,無法克制,總是衝到洞口去待著。我想,法伯想說的一定又是第一冊的論點,這是一種「本能的無知」。
法伯試著把蛛蜂和蜘蛛關在一個大瓶子裡,結果,蜘蛛怕蛛蜂,蛛蜂也怕蜘蛛,在這樣的情境下,兩隻生物都失去了勇氣和攻擊能力。這是祂們本能所無法處理的情形,所以攻擊能力都瞬時進入了睡眠狀態。為了讓蛛蜂有一個可以躲藏的地方,法伯丟了一個紙團進大瓶子裡,蛛蜂就藏身在紙團裡,似乎感到安全了。但第二天早上,法伯發現蛛蜂死了,原來,夜裡「蜘蛛恢復了勇氣,把牠的敵人戳死了。」
非常有趣的是,法伯所觀察到的一種蛛蜂和蜘蛛的關係是,蛛蜂把蜘蛛麻醉後並不自己挖洞,而是直接利用這種蜘蛛原本的巢穴來作為蜘蛛的墳場。蛛蜂的下一代就在獵物的巢穴裡孵化、進食。法伯是這樣寫的:「蛛蜂把牠的獵物和卵不是存放在一個牠自己建造的窩裡,而是就放在蜘蛛的家裡。」這種關係之所以有趣,是因為總讓我聯想到一個畫面,就是最早先的時候,當蜘蛛在挖掘祂的巢穴時,祂一定不明白,祂是在自掘墳墓。這裡頭有一種弔詭,一種悲哀,但是作為一種蛛蟲的對應關係時,我卻又同時覺得這是一種非常有趣的生存模式。
兒子,不知道你會不會和我有同樣的感覺,就是當法伯在書裡所提到的,與我們的野外觀察到的,若有相互對照或呼應的情形出現時,那將會是非常令人激動的一刻。因為這些昆蟲的行為,不只幾百年來(精確地說應該是幾百萬年來)都沒有改變,而且在法國看到的或台灣看到的結果幾乎沒有什麼差別。祂們跨越了時間與空間,堅守某一種「儀式」,該「出草」的,就維持「出草」的儀式;該成為「祭品」的,就認命成為「祭品」。法伯說,這就是本能,昆蟲總是依著自己的本能行事,即使這麼做看起來是如此愚蠢,祂們也不會有什麼改變。
雖然這種像是儀式的行為,一再重演,法伯似乎永遠充滿觀看的熱情。我想,兒子,我們也是這樣的,不是嗎?永遠充滿觀看的熱情。
註:文中所引內容,摘錄自《法布爾昆蟲記》遠流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