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千年扁柏成為Sbalay(和解)的印記:建立台灣山林保育的新價值 | 環境資訊中心
公共論壇

讓千年扁柏成為Sbalay(和解)的印記:建立台灣山林保育的新價值

2012年05月07日
作者:林益仁(靜宜大學生態人文系副教授)

2012年5月4日早上,有一群泰雅族人在宜蘭與台中交界的Quri Sqabu(思源啞口),進行了一場百年少見且嚴肅莊嚴的Sbalay儀式。

這個儀式起因於前些日子,司馬庫斯部落有少數族人侵入南山部落的傳統領域,意圖盜砍千年扁柏謀利。盜砍的山老鼠雖然已經落網,看起來這個事件在現代國家的法治面上,已有了初步的解決。實則不然!其中的質疑主要有三點:第一、國家林務單位是否有能力遏阻山老鼠集團的猖狂蔓延,這次的事端果真如各方傳言一般,僅是冰山一角嗎?第二、台灣山林與在地的原住民族究竟關係為何?是助力,還是阻力呢?第三、早已公佈的森林法與原住民族基本法有關傳統慣俗與傳統領域的觀念,究竟在此事件扮演怎樣的法制基礎呢?這三個問題看似互相獨立,實則密切相關,而在這次的Sbalay儀式中,泰雅族人則是以實際的部落自主行動,透露了相當程度關於這些問題的解答線索。

首先,在泰雅族的傳統中,Sbalay儀式一直是解決部落內部與部落間社會衝突的關鍵機制。社會學研究告訴我們,沒有一個人類社會不需要面對衝突,Sbalay是泰雅族化解衝突的主要方法,相當意義上也是泰雅族群及其文化至今留存的社會基礎。可惜的是,這個機制被當代國家的法令規章粗暴地取代並且壓抑。就其內涵,Sbalay必然是一個能夠伸張公義與彼此表達善意的協商過程,它的原意是在共同面對真相的基礎下,所作出能夠解決衝突且回到起初和諧狀態的一切努力,這些努力可能包括:澄清、認錯、犧牲、包容、賠償與修好,實際的過程則依事件的輕重不一而定。幾年前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的得主,美國的政治經濟學者Elinor Ostrom教授以其畢生研究精力,指出在地的文化規範對於自然資源的管理與分配,有著比起國家與市場完全不相上下的規範效果。這次的Sbalay儀式巧妙地體現基於傳統領域的信念,不同部落展現對於彼此的尊重與規範。這種慣俗正是森林法與原住民族基本法可資落實的精髓所在。

其次,司馬庫斯與南山部落的祖先,乃是從南投的起源地Pinsbkan遷徙到思源啞口,才開枝散葉各自順著不同河流流域分開的。這次我實際參與了整個Sbalay的儀式,強烈感受到歷經千年的族群生命其內在的文化深度。事實上,過程中不僅是部落衝突的解決而已,更重要的是透過儀式中耆老古調吟唱,其透露的遷徙歷史與訓示,再現與連結了在百年內因現代國家體制的介入與切割,所造成的部落空間分離與社會關係的斷裂。耆老口中唱出的傳統領域提醒了在場所有泰雅族與非泰雅族人,這個族群對於這片山林的深厚情感以及土地關係。

這次的盜砍事件,從司馬庫斯迅速主動的公開聲明(http://www.coolloud.org.tw/node/68016),不護短地譴責盜砍族人,接下來南山部落在盜砍現場成立山林守護隊,一直到泰雅族群代表齊聚在思源啞口,見證兩部落的和解修好,透過族群流域分布的部落地圖展現守護傳統山林的決心以及泰雅族群團結的Pinhabab(攻守同盟)精神。如果以此對照少數不肖族人,因遭受外界強烈物質引誘甚至吸毒、作惡等私利薰心的盜林違法行徑,確實這一系列的行動,正是泰雅文化中足堪主流社會學習的可貴之處,特別是Sbalay的儀式。仔細深思,難道這種共同面對真相,尋求和解契機的做法,豈不也是主流社會在選舉政治不斷操弄對立之下,最為欠缺的質素嗎?更重要的是,這種團結的力道運用在山林守護的工作上,絕對是助力而非阻力!可惜的是,這個過程雖然吸引了大量媒體獵奇性地圍觀與報導,但卻過度集中在所謂「殺豬血祭,一笑泯恩仇」的誇張情節之上,而忽略了其與整體社會的關係以及可能帶來的啓發!

最後,這個事件發展至今,國家林務單位所應負的責任是輿論最少探討的部份。我在之前發表的兩篇文章「悼南山部落千年檜木遭盜砍:『原住民是山林守護者』之未盡論述」以及「 山林共管,怎麼管?:兼談『當部落遇到國家』之未盡論述」已多少檢討了國家與原住民在山林守護之間的關係,類似議題不擬在此重述。唯獨有一件,是之前並未碰觸的議題。即是,這次遭盜伐的扁柏巨木該如何處理的問題。

目前已知,部份巨木已因逮捕嫌犯同時搜出而列為「贓木」,其實大部份尚且留存於南山傳統領域中。在山林中倒下的扁柏身軀,如果能安息於泰雅族的傳統領域,我覺得很好!但,那些山老鼠集團原本因私慾意圖占有而犧牲的千年生命,卻被窄化為歹徒犯案的「贓木」,按林務局的慣例是可以拍賣的。此等因不義行為而導致的「木材」,竟然國家還得以販售,滋養可能正是山老鼠上游的高級買家,維持黑市的活絡。如此一來,山老鼠集團怎麼可能根除呢?相當程度上,國家標售販賣這種「不義之材」所得金錢以及造成的效應,豈不成為某種共犯結構中的「不義之財」嗎?

因此,與其讓這樣的「不義之財」持續流進國庫,是否可有更具價值性、紀念性與反省性的作法呢?我個人的想法很簡單,就是讓這些失去千年生命的扁柏巨木真正成為國家與部落,甚至與台灣整體社會Sbalay(和解)的記號。這次南山與司馬庫斯部落的Sbalay,在認錯、包容與和解上已經做出最好的示範,那我們的國家機關呢?我們期待國家應該做出適當的正面回應。如果可能,何不就從與泰雅族部落的Sbalay儀式開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