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轉述一段話給我聽,說是有一位喜愛昆蟲的台灣高中生這麼講:「台灣的螳螂沒什麼可看性,所以我都和國外的人交流,買一些像是印尼產的蘭花螳螂,或是印度產的麗眼斑螳螂來飼養、觀察、並與人交流。」聽到這段話,我馬上想起《藍蝶飛舞》這部電影裏的一段對話,關於小女孩雅娜與小男孩彼特的一段對話。
《藍蝶飛舞》敘述一位得了腦癌的小男孩彼特,他熱愛昆蟲、崇拜昆蟲學家艾倫,想請艾倫帶他到亞馬遜雨林去尋找一種美麗的蝴蝶:摩爾浮藍蝶(Morpho menelaus)。因為小男孩彼特曾在電視上聽過昆蟲學家艾倫說:「藍蝶具有魔力……能更了解宇宙……是一切的解答。」當艾倫帶著彼特來到亞馬遜雨林尋找藍蝶的過程中,有一天,當地住民裏的一位小女孩雅娜問彼特說:「為什麼藍蝶那麼重要?」
彼特:「因為牠是藍蝶。牠是奇蹟。」
雅娜:「對,但是,這也是藍蝶。」(小女孩拿了一隻犀牛獨角仙給彼特看)
彼特:「不,牠是獨角仙。」
雅娜:「你是藍蝶,我是藍蝶,一切東西都是藍蝶。」
彼特:「一切?不,只有藍蝶才是藍蝶。」
雅娜:「你什麼都不懂。」
為什麼我會從高中生的一段話,想起《藍蝶飛舞》裏的另一段對話呢?在觀察昆蟲的初始,每次到野外,我總希望拍攝到特別的、沒拍攝過的昆蟲。一段時間後,我發現即使是原本覺得特別的昆蟲,只要時常被我拍攝到,我便會覺得祂們變得一點也不特別。久而久之,我到野外,只渴望遇見沒拍攝過的昆蟲種類。我變成一個類似蒐集神奇寶貝的昆蟲觀察者,蒐集昆蟲照片,勝過了昆蟲觀察本身。我渴望將全台灣所有的昆蟲,以照片的形式蒐集完整嗎?不可能,昆蟲的種類之多,窮一生的野外觀察時間,也不可能辦到。那麼,我渴望拍攝到全台灣除了自己以外,沒有其他人拍攝到的昆蟲種類嗎?也不可能,因為投入昆蟲觀察的人那麼多,人力與時間加起來是我的多少倍啊,怎麼可能有這種痴心妄想呢?更何況,這麼做有什麼意義呢?
拍攝了許多台灣的昆蟲之後,確實,我發現熱帶雨林的昆蟲,許多種類,由於造型奇特、色彩妍麗,確實非常迷人。於是,我開始到婆羅洲的熱帶雨林去尋找昆蟲。我心裏盤算著,要是能遇見蘭花螳螂、枯葉螳螂、人面蝽象、長角棘蛛、葉脩、紅巾鳥翼蝶、色彩鮮豔到不行的甲蟲……該有多好。幾趟為期約一週的婆羅洲熱帶雨林之旅,我確實拍攝著一些所謂的夢幻物種,然而,當夢幻物種變成常見物種時,會不會同時也讓夢幻物種變成夢碎物種呢?也就是說,不只看到祂們已覺得稀鬆平常,更可能因一再看到祂們而不禁抱怨:「怎麼又是祂們。」
如果昆蟲觀察者,到野外之前,先設定了目標,希望能找到某一物種時,很可能,只專注在尋找特定物種,而忽略了其他昆蟲的存在,甚至可以說,忽略了其他任何生物的存在。《藍蝶飛舞》有一段到雨林尋找藍蝶的路程,鏡頭特寫了許多美麗的昆蟲和幾種奇妙的生物,但特寫鏡頭出現每一物種的時間總是很短,讓觀眾只能匆匆一瞥。事實上,這些短暫的物種特寫,很可能要暗示的是彼特的視而不見,因為他心中只有藍蝶。藍蝶是他渴望到亞馬遜雨林的唯一目標,因此,他對任何其他生物和昆蟲都表現出興趣缺缺。
文章開頭照片裏的四個畫面是我在科博館福蝶展的時候拍攝到的,又稱藍閃蝶的摩爾浮藍蝶,祂被置放在圓形轉盤上,以固定的速度旋轉著。我站在展示窗外,以固定的視角去看摩爾浮藍蝶的標本,因旋轉,翅翼時而豔藍、時而隱去,夢幻不已,就像我所拍攝到的情形,不同角度,祂會閃現不同的光澤。
我看著科博館展示櫃裏的這隻藍蝶,心中默念著:「這就是彼特要尋找的蝴蝶啊。」當然,彼特要的不是艾倫送他的藍蝶標本,他想要的是親臨亞馬遜雨林,去抓到一隻活的藍蝶,去感受什麼是魔力,去瞭解什麼是一切的解答。彼特在尋找藍蝶的過程中,經歷了許多事情,他有看到藍蝶,但沒有抓到藍蝶,他最後得到的藍蝶是雅娜送他的。得到這隻活的藍蝶,彼特很高興,但他已改變了一些想法,他說:「現在我才了解雅娜的意思,神奇的不只是藍蝶,是這裡所有的生物……我終於知道我該怎麼做,就是讓他飛走,等我有一天和牠重逢。」這一刻,我們幾乎明白,彼特不會再對亞馬遜雨林裏的其他昆蟲或生物視而不見了,他也不會再渴望擁有一隻藍蝶的標本,他將珍視每一種他所遇見的生物,追尋祂們移動的身影,以一種稱得上是朋友的角度,去期盼與祂們再次遇見。
作為一個昆蟲觀察者,我明白蘭花螳螂只能在婆羅洲的熱帶雨林遇見,才能對我產生價值。所以,至今我還沒親眼看過蘭花螳螂。我明白寵物店的蘭花螳螂,或者變成標本的蘭花螳螂,不只無法令我愉快,更可能產生沮喪心情。不過,隨著昆蟲觀察的經驗積累,我在一次次的婆羅洲熱帶雨林之旅後,既沒生出更加炙烈的渴望遇見蘭花螳螂,也沒產生又沒遇到蘭花螳螂的失望。反而,心情漸趨平和,只有淡淡的雨林想念,並心裏明白,婆羅洲,我的老朋友,找個時間我又會再來找你的。
我覺得,昆蟲觀察家走進自然時,並不是不能在心中預想某些目標物種,並期盼著能找到祂們。而是昆蟲觀察家必須明白,目標不一定總是找得到的,但尋找目標的過程裏,很可能意外的驚喜處處可見。一個真正的昆蟲觀察家走進野地,碰到預想見到的物種目標固然心喜,但沒遇見也不會感到悲愁。一個真正的昆蟲觀察家不會因為一個物種的一再遇見,而心生不新鮮感,而是總能發現未曾注意到的新鮮細節。一個真正的昆蟲觀察家在野外遇見過去沒見過的昆蟲,會有彷如結交新朋友的欣喜,但遇見曾看過的,或一再看過的昆蟲,則有老朋友再度相會的喜悅。因此,昆蟲是昆蟲觀察家的朋友,而非昆蟲觀察家的寵物。當然,昆蟲觀察家也肯定經常思考他與昆蟲的關係,彼此間的距離、尺度,該如何拿捏。這種思考過程往往是流動的,思考結果也是經常變動的。
因此,昆蟲觀察家與昆蟲之間的關係,常隨著昆蟲觀察的經驗積累,不時修正、微調、重新界定,甚至重新確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