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山林的孩子 | 環境資訊中心
楊家旺

深入山林的孩子

2014年08月10日
作者:楊家旺
僅容一人的細長吊橋,孩子們猶豫一陣子,提起勇氣走過。圖片提供:楊家旺
僅容一人的細長吊橋,孩子們猶豫一陣子,提起勇氣走過。圖片提供:楊家旺

偶爾,我會帶著一群孩子深入野林。孩子們必須調動他在學校所學的知識,或者說,此刻他才會發現課堂所學在面對深入野林這件事是多麼貧乏與無用。面對親身走入的大自然,他必須歸零,重新學習。

就以2014年06月22日這一天來說,孩子們必須自己買火車票,購票機的所有按鈕都按對了,但還是會有人記得拿去程票,卻把回程票遺忘在購票機的取票口。也有來回票都記得拿,但放入身上或背包的某個口袋後就再也找不到的情形。火車來了,還有孩子沒到,我從來都不是一個狠心會放孩子鴿子的人,但火車倒是準時到,也準時離開。抱歉了孩子,你睡過頭,我不會放你鴿子,但火車會,它是那麼堅持準點就走,所以,在電話裏我再次向孩子強調:「是火車放了你鴿子不是我」,我假裝忍痛在電話裏跟孩子說再見。

來到淺溪戲水,幸運的孩子會被被魚啄,被蝦戳,被蟹夾,但就是有人不幸被溪底的銳石劃了一刀,見血,只能簡易包紮。然而路還是得走,跛著腳也得前行,況且路還長得很,繼續出發吧!

從淺溪高繞階道攀過一座小山頭,一路向上挺累人的,所以有人體力不支了,說是昨天太晚睡。我們只好坐著休息,聽蟬聲,感受清風與眾葉呢喃。攀過小山,路開始平坦,夾道有蟲可觀,我看見一隻停在高處的枯葉蝶,指著要大家看,孩子們邊讚嘆造化神奇、邊懷疑那可能只是一片枯葉。於是有孩子對著祂獅吼,枯葉蝶竟微微展翅,翼輕夾了幾下,露出翅背亮眼的藍光與橙帶,這時,懷疑不再,只餘讚嘆。孩子們爭相要對著枯葉蝶喊話,希望祂能再動一下翅翼作為回應,但,有一個孩子小聲地說那只是剛好展翼,還以為蝴蝶真的能聽得懂人話。他小聲歸小聲,大家還是聽到了,此刻,神話被破滅,童年彷彿在那一刻也跟著消失了一樣。

續行,深入到無人跡的暗林細徑時,原本在課堂上成熟穩重理智的孩子,突然產生了恐懼,語言開始神經質,嘴裏碎唸起為什麼要來這個地方,內心充滿著想要回頭的渴望。當暗林愈暗,細徑愈細,孩子的恐懼也愈發加深。但我可樂了,愈自然的地方,蟲況愈好,我這裏看見一隻竹節蟲,那裏又看見一隻竹節蟲,這是第三隻竹節蟲,第四、第五……,當我數到第十隻時,我抱怨了:走在我前面的孩子啊,為什麼我可以看到這裏一隻那裏一隻的竹節蟲,你這個睜眼瞎子卻一隻也沒發現?

孩子的自尊心被戳了一下,心有不甘,很好,我就知道這可以鍛煉人心的韌性。

他開始努力搜尋,總算,發現了他的一隻竹節蟲,我說這在昆蟲觀察裏叫開眼,從今以後,你的第二隻會來得更容易,第三隻、第四隻將不費吹灰,最後會變得幾乎只用皮膚的細毛就能感受到有隻竹節蟲近在眼前的程度。數著竹節蟲,專注於搜尋昆蟲,恐懼漸漸霧散,隱隱有股什麼在昇華,在內心滋長。這就是大自然的魅力,畏懼祂是正常的,也是應該的,而且最好是終生保持著這份對大自然的敬畏才好。

當細徑突然結束,眼前是一座僅容一人通行的細長吊橋橫跨過溪。孩子問:「要過去嗎?」我答:「還用說嗎?」。過吊橋,而且是這麼細窄的吊橋,有人當然是毫無懼怕,一下子就走過去,還嫌吊橋不夠長,無法滿足他的刺激感。當然,也有害怕的,尖叫的、鬼叫的、撕心裂肺般叫的,不必說,還有哭著叫媽媽的。反正,怎麼來著的都沒關係,只要能走過去就是好的。走吧!咱們過吊橋。

這一代的孩子,是《失去山林的孩子》,深入自然野境對他們來說,是何其遙遠與難得,甚至不可得。當他們走進野境暗林,自然課便不同於教室或實驗室的自然課,他們是在上一堂全身心置於大自然的自然課;他們此刻讀到的歷史,是寫在每一片葉、每一塊樹皮、每一隻蟲魚鳥獸身上的課文;地質與地理是靠著雙腳走踏,靠雙手攀觸去學習的;數學上的黃金比例,在看見一隻令人驚喜的昆蟲時,瞬間了然於心;音樂在山林裏不曾停過,孩子們可以對著枯葉蝶高歌,讓枯葉蝶的展翅幅度來作為評分他們的標準也無妨;文學的氣息正被林風薰陶,逐漸養成,此刻寫詩不用筆,用腳走,幸運的話能走出一篇散文,不幸呢?也沒關係,可能走出一部小說。

Richard Louv《失去山林的孩子》說:「自然是帶有缺憾的完美,它充滿了『活動零件』和各種可能性,充滿了泥巴和灰塵、蕁麻和天空、超驗的時刻,和擦破皮的膝蓋。」擦破皮的膝蓋,是的,我常讓與我一起深入山林的孩子,帶著擦破皮的膝蓋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