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兒子是個抓蟲狂──對不起我想不出一個較精確的詞──大約從我意識到這件事時,我家的客廳早已幾經滄桑,多少昆蟲的冤魂與屍骸,有的好歹尊嚴地成為電視櫃上方積著灰塵的標本(譬如當初長輩作為禮物的,那隻南洋大兜蟲和彩虹鍬形蟲),大部分是在我不知道牠們存在的狀況下,像在一座豐饒隱祕的森林裡,各自在不同尺寸的飼養箱、塑膠空盒、玻璃器皿,無奈(其實是無感吧)地被從牠們本來的棲息生態被撲抓撈捕回來,在截斷的、殘缺的(事實上就是這個小公寓裡的某一個小塑膠盒裡)空間繼續牠們短暫的生老病死。
從最開始他喜歡(並且也容易抓到)的蟋蟀、蚱蜢、步行蟲、吉丁蟲、瓢蟲、橡皮蟲(這些食物鏈最下層的昆蟲在一個男孩視覺中最接近模型,玩具的無生命感、科幻感,它們最不容易讓孩子們感受到「死亡因我造成」的不安,因之在為牠們布置的偽仿生態飼養盒裡的場景,往往也最簡陋潦草:幾株草葉、小樹枝、亂扔的發黑的蘋果丁或爛橘子肉囊。)後來也養過螳螂這種華麗但難搞的昆蟲貴族(我必須為牠們跑去水族街買活體麵包蟲當飼料),也有不知是用恐龍卡或神奇寶貝鬥牌和同學換來的火箭蛙、蜘蛛、小蜥蝪;也有在小學校園抓來的,不動聲色通過我的安檢,卻在回到家裡,像變魔術從書包裡抓出的空礦泉水瓶,甚至養樂多小瓶?,封禁著一隻色彩斑斕的無尾鳳蝶或黃蛺蝶……
當然最後總是以死亡作終。
那對我一直是一種道德上的困惑:我該在這樣只為了一方一時好玩,貪歡而獵奇搜集,讓另一方喪失本來自由與生機,而嚴厲叱責禁止?(我恐懼他掉入一種,等在他未來的,資本主義大峽谷的巨大道德墮落:如同女孩們在琳瑯滿目的名牌專櫃前的童話森林幻覺。只要我喜歡,只要有錢,不需要付出勞作與技藝,不需要教養或一種時間慢速的體會。噗。只要一伸出手,按鍵或刷卡,一種缺乏感性與同情的「擁有」就完成了。)他只要伸出手就完成「將那美麗小東西占為己有之激爽」,但占有之瞬就是那美麗之物死亡的開始。或我其實不應介入成人世界的道德執念,對這樣在城市長大,與土地、節氣、動植物生長死亡自然法則斷隔的不幸孩子來說,他撲抓回來的小生命,所有在他眼前發生的脆弱的生與如此容易的死,會 不會其實已懵懂、惘惘地進入他的腦下丘學習軟體裡……
為此事打過他幾次,一次是我沒參加,孩子們和妻的娘家到八里海邊租腳踏車還有玩漆彈射擊之類的家族活動。回來鬼鬼祟祟一小塑膠盒裡薄薄一層沙半指幅海水兩隻抓來的小招潮蟹。我當下便知這絕對養不活,連放生都不容易(也養過三隻小紅耳龜,到後來根本被這不負責任的傢伙遺忘,每天變成是我晦暗憂悒地拿乾蝦米餵那些一臉像看透你什麼的老人的爬蟲類,並且替牠們換浸泡著糞便的水。之後在溫州街尾瑠公圳舊址的大溝裡發現哈哈上百隻大小這些龜的同族們,便趁孩子們上學把牠們帶去放養了)。主要是海水潮間帶的生態難以複製。果然其中一隻不到兩天就掛了,屍體呈現一種悲慘的,像紙一樣的潔白。發出不可思議充滿全室的腥臭。當下忍不住K了那小子一鑿爆栗。「跟你說過幾次了!我們沒權利剝奪牠們本來的生命……人家本來在海邊,在沙灘,泡著海水多麼快樂!你看現在!嗝屁了,挺屍了,本來那麼美麗的東西變這麼醜……」
倒是倖存那隻活了非常長的時間。我每天抱著「第二天就會看見牠發白的屍體」的悲觀心情,意興闌珊幫牠換水,再加一小撮食鹽(完全是自己想像的「至少這樣像海水吧」),亂扔幾片魚飼料,那靜蟄著,舉著一只比自己身軀還大之螫的小生物,也不知道有沒有進食。後來也就忙忘了。如此過了近兩個月,竟仍活著,灰不溜啾,以蟹這種動物獨特的摺縮關節方式,靜靜躲在那簡陋的箱景中,只有在收拾周邊桌面其他物件時,驚起牠極細微沙沙沙搔那塑膠盒的輕響,才意識到:「媽啊,還活著。」
終於在一個禮拜天,率領著兩個孩子,帶著那隻「神蟹」,按他們口述的路線,開車重尋回「當初抓牠的那個海邊」。那其實比我印象中的八里還要再往裡往偏僻處開,經過那些自行車道、渡船碼頭、俗麗的遊樂園……那是一段灰色、荒寂的海岸線。我跟著他們走到海邊濕地,發現整個沙灘上密麻晶亮至少上萬隻那樣的灰色小招潮蟹在竄跑,和我們塑膠盒裡那隻一模一樣。我們把牠倒到沙灘下,幻覺般聽見牠內心巨大獨白:「這不是真的吧?」抖擻著纖細的肢爪,撥飛起沙粒地迅速爬進那龐大的群體裡……
上禮拜,妻帶他們倆上陽明山竹子湖(我又不在場),回來後,我又發現小兒子鬼鬼祟祟四處找容器在藏東西。這次帶回來的全是那些肥肥短短、蠕動的幼蟲(這些都是會讓他們母親崩潰、歇斯底里尖叫的怪物):黃肩長腳花金龜的幼蟲、無尾鳳蝶的幼蟲、扁鍬形蟲的幼蟲,甚至還有小泥鰍和蚯蚓……。總算在我暴怒又熄火後,「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替甲蟲買了養殖土(順便把蚯蚓扔進去),替鳳蝶幼蟲買了一小盒柑橘樹讓牠寄住,泥鰍放進水族箱──各歸其位,最後卻發現小便當盒裡盛水浸著一截指頭大小,長得像宮崎駿《風之谷》裡王蟲那種既未來又古老,既像異形又像小鎮墓獸的怪玩意兒,水光搖晃,看不分明。
「那是什麼?」「水。」「是什麼東西?」「蜻蜓的幼蟲。」上網查了奇摩知識:水蠆。蜻蜓或豆娘的幼蟲,羽化為成蟲時不經蛹期階段。牠是凶殘貪吃的肉食殺手、棲息在溪流或池塘底……大一些的水蠆甚至獵殺蝌蚪或小魚為食……所以原來想也將牠扔進水族箱的念頭只能作罷。打電話問了我家水族箱的指導顧問J君,他說:「萬萬不可。不用一個禮拜,你們水族箱裡那些孔雀、燈管、小紅豆,還有櫻桃蝦,恐怕被那一隻水蠆獵殺殆盡……」
於是我那把這個狹仄公寓當作他熱帶雨林複雜生態的小兒子,便把那隻「幼蟲界的暴龍」偷扔進他母親插養了十來枝青翠開運竹的一只甕裡(那只深褐色,足有一個成人懷抱大的醃菜老甕,是妻年輕時,從澎湖老家屋頂發現,用繩子綁了搭機提回台灣),我想像著:一隻孤獨的肉食怪物,浸泡在那一缸水裡青竹的根鬚間,沒有食物,最後的結局,應該也和這個空間裡曾經以各種形貌不同蛻化時期而死去的昆蟲們下場一樣吧……
這個早晨,我正為著颱風將臨,低氣壓造成說不出的煩躁憂鬱,怔忡望著窗外陰霾的天空,突然一個晃眼,從那甕身的葉片間,一種旋轉的、層次的綠光裡,亭亭嬝嬝飛出一個物事,從飛行的速度、翅翼的析光度和造型,甚至大小……一瞬間皆如此陌生而讓我嚇了一跳。我過了約十秒的短暫目盲才意識到那是一隻蜻蜓……
所以牠活著……不僅如此,牠蛻化成成蟲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歡快在那一刻存在於我和這隻蜻蜓之間。仔細看牠又與我從前記憶中的蜻蜓不同,身軀仍未完全抽長拉胚出那纖細的尾端,胖胖短短,像個大頭短腿胳膊的孩童,翅翼也較成蟲短些,抖擻脆弱,像蓓蕾剛綻放的菊花花瓣,混身發著一種金黃光澤。
我把紗窗打開,用手掌半拱半捻地驅趕著,那神祕的這隻蜻蜓的第一次飛行,就在我的目睹下,歪歪斜斜地展開了……
※本文轉載自《臉之書》
臉之書
作者:駱以軍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12年01月18日
語言:繁體中文
ISBN:9789866135767
關於作者:駱以軍
文化中文系文藝創作組、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研究所畢業。曾獲台灣省巡迴文藝營創作獎小說獎、全國大專青年文學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推薦獎、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台北文學獎......等。曾出版小說《經濟大蕭條時期的夢遊街》、《西夏旅館》、《我愛羅》、《我未來次子關於我的回憶》、《降生十二星座》、《我們》、《遠方》、《遣悲懷》、《月球姓氏》、《第三個舞者》、《妻夢狗》、《我們自夜闇的酒館離開》、《紅字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