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W:
今天我發現了大量陶壺堆疊在一起,許多都已殘破,但仍有不少保持完好,它們的數量之多,足以形成一個文化遺址。 這不是人類的陶壺,而是泥壺蜂的陶壺,在台灣我們也在野外看過泥壺蜂的陶壺,但一次都只有單一個,所以看過的總累積量,也不敵婆羅洲熱帶雨林看一次的量。真是太壯觀了。
在台灣,看見做陶壺的泥壺蜂,自然而然可以確定祂是獨居的狩獵蜂,但是在婆羅洲看到這一批陶壺遺址,我幾乎可以肯定這不會是一隻獨建,而是一群泥壺蜂的傑作。也許祂們沒有合作關係,是各自築建陶壺,只是地點在一塊。當然也可能是某種程度的合作,但還不到真社會性昆蟲的程度。
演化不就是一步步持續的改變嗎?所以,如果這真的是一群泥壺蜂搭建的陶壺泥巢。那麼,這很可能就是獨居蜂演化到真社會性蜂的一個階段性證據也說不定。
在探討人類的起源這一課題上,投注的時間、金錢與科學人力,多數鎖定在類人的猿類化石上。說不定,在分子生物學較為昌榮的今天,研究世界各地昆蟲間的各種差異,會給演化帶來不少更明確的證據也說不定。尤其是熱帶雨林的昆蟲,祂們競爭激烈,演化速度比較快,容易在較短的時間尺度內看見演化的軌跡。
我今天還看到另一種泥壺蜂,很明確的是一群,而非獨居,祂們共同出入一根竹子的同一個出入口。許多蜂的進進出出都是空手出去、空手回來,和蜜蜂的空手出去、採蜜與花粉回來差很多。不過,這群蜂,偶爾會有幾隻獵了一隻毛毛蟲回來。竹子裏頭的情形當然是看不到了,不過,某種程度的社會性幾乎是肯定的了。W,我覺得法伯要是生在婆羅洲,一定會寫出更多關於蜂類的精彩《昆蟲記》篇章,因為這裏簡直是研究蜂類的天堂。法伯要是生在這個時代,他一定會愛上熱帶雨林的。
今天,是婆羅洲之旅的第16天,我開始感覺到自己有一種離家很久的心情了,不過,這種心情很可能來自另一相反的想法,那就是再過幾天我就要回國了,我不必再想念妳和兒子了,我將回到妳們身邊。
今天,我只待在第二住處,就有拍不完的昆蟲。光是我分享給妳的這兩張照片,就是在我住的這幢建築上發現的。高腳屋下,就值得探索,每天我都看到蒼鷺伙伴在下頭探索,而且收穫豐富,後來我也學她,果然精彩異常。
在精彩的收穫裏,我刻意挑選蜂來分享給妳,是因為法伯在《昆蟲記》第三冊第16章,仍是敘述蜂類。這一章的開頭,有一段文字是法伯長期觀察昆蟲的經驗想法,但我卻感覺到了他對演化論不以為然的怒氣未消。他說:「成功是屬於會造勢的人,屬於堅定的確信者;只要造一點聲勢起來,什麼都會被接受。讓我們將這種詭計揭穿,承認如果要追根究底地探討事物,實際上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從科學的角度來說,自然對於人的好奇心是一個沒有最終答案的謎。假設之後又是假設,理論像廢物聚在一起,而真理總是會溜走。了解我們的無知也許才是明智的。」W,妳會不會和我一樣,覺得裏頭暗藏了法伯對演化論的不滿?
這一章,我覺得法伯非常了不起的洞見是,他藉由觀察、簡單實驗和分析,竟然知道了蜂類在產卵前就已經知道祂接下來要產的卵是雌還是雄的這件事。當然,法伯當時還不知道我們現在知道的未授精卵是單倍體的雄蟲,而受精卵是雙倍體的雌蟲這一膜翅目特殊染色體特性。而正是這一特性,讓產卵的雌蜂,可以控制產下的卵要不要授精(交配後精子儲存於雌蜂的儲精囊裏),藉以決定下一代的性別。
法伯發現有許多狩獵蜂,會在不同的巢裏放不同數量的獵物。他發現獵物量多的,將發展成雌蜂;獵物量少的,將發展成雄蜂。一開始,許多人懷疑,是食物決定了蜂類的性別。法伯做了一個非常簡單的實驗,讓原本食物少的,多給一些食物;讓原本食物多的,拿走一些。最後,原本應該發展成雄的,還是發展成雄的;應該發展成雌的,也沒有變成雄的。而不少狩獵蜂在針捕獵物前,就已經產卵了,可見,狩獵蜂母親知道祂產下的是雌的或雄的後代,並依此而決定要給祂們多少食物。
法伯就是這麼厲害,一個簡單的實驗,不需要什麼聽起來言之成理的理論,就可以確定一些什麼,或戳破一些什麼。法伯的《昆蟲記》真的是一部深具啟發的作品,其價值不只是昆蟲學上的,也不只是文學上的。更可以是哲學上的,以及人生上的啟發。其價值肯定是跨學科、跨領域。也就是說,不管讀者是學什麼的,從事什麼行業的,展讀《昆蟲記》,都能得到屬於個人的、不凡的啟示。
註:文中所引內容,摘錄自《法布爾昆蟲記》遠流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