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產卵的調換〉 | 環境資訊中心
楊家旺

讀〈產卵的調換〉

2012年10月14日
作者:楊家旺

親愛的W:

一整天的候機與轉機,想必是累的。也許,這種累還包含十多天待在熱帶雨林所累積的疲勞。我幾乎是在機場和飛機上睡了一整天。此刻是晚上七點過後,飛機正在吉隆坡飛往桃園途中。窗外夕陽正美,我的運氣也好,坐在可以拍到夕陽的好位子。這種機會不是常有的,許多時候,望向窗外的視野,都正好是飛機的引擎,想看也看不完全。但這一回的運氣好,毫無遮擋,於是我的精神也跟著好了起來。

精神好了,我便拿出法伯《昆蟲記》第三冊的最後一章〈產卵的調換〉來讀。這一章非常特別,法伯進入昆蟲解剖的範圍,想明白為何所有的狩獵蜂雌蟲在產卵時,都能控制產下的是雄卵或雌卵。

法伯說自己年輕的時候,非常渴望與癡迷書籍,卻由於經濟能力的關係,很難得到這些書籍。他說自己現在「能輕而易舉地擁有,但卻不再渴望它們。因此,我不知道在我研究昆蟲性別的這條道路上,別人已經做了些什麼。」我認為法伯能獨立做昆蟲研究,樂在其中的精神,是非常令人佩服的,但科學工作,往往需要更多人的研究積累,彼此印證,交流,在別人的基礎上去建立更高更新的基礎,才容易得到正確的結果。話說回來,法伯靠著自己追根究柢的精神,竟也能找到如此準確的結果,實在令人佩服。但法伯在解釋狩獵蜂為什麼能這樣的時候,卻又產生錯誤了。

法伯說他在研究結束後,「知道了一位德國養蜂者茨耶爾松關於家蜂得出的理論。」這位德國養蜂者的結論就是「雄蜂產生於沒有受精的卵,而雌蜂來自於受精的卵。蜂王因此可以在卵通過產卵管的時候,經由受不受精,來決定產出雌蜂還是雄蜂的卵。」當我讀到這裏的時候,我非常驚訝,原來在法伯的時代,已經能正確解讀蜂類為何可以精確控制產下雌卵或雄卵的原因了。但法伯卻對這個結論不以為然。法伯說,若是如此,一定有一個「儲存精液的器官」。法伯透過解剖,並沒有找到這樣的器官。但細心的法伯,再次透過放大鏡等更精細的觀察過程,「終於發現了泥蜂、隧蜂、木蜂、熊蜂、地蜂、切葉蜂具有他所說的那個器官。」(法伯,這下子您總該相信這個論點了吧!)

法伯其實仍不相信這個論點,他說:「我真心地承認,理論非常的簡單明瞭,富有魅力。但它是真實的嗎?這就是另一回事了。」(我懷疑法伯有些意氣用事,他可能覺得自己花那麼多時間實驗和推論,結果竟然只是那麼簡單,怎麼可能,又怎麼可以呢!)法伯為了證明事情沒那麼簡單,最後,他找到了一個自認百分百可以拆穿這個理論的證據。他說:「壁蜂生來就是工作者,牠也應該死於工作。當牠的卵巢枯竭,牠就把剩餘的力氣花費在這些沒有意義的工作上──隔牆、塞子、沒有用的花粉堆。即使什麼也不用做,小小的動物機器也不能無所事事。牠繼續運轉,直到在沒有目的的工作中熄滅牠最後的激情。」法伯發現蜂類在執行這些無用的工作之前,會產下祂們最後的卵,可是這些卵卻無法孵化。為什麼無法孵化呢?法伯說:「這些卵不孵化是因為牠們沒有受精。任何沒有受精的卵,植物的或是動物的,都會這樣死去。其他的任何回答都無法行得通。」我其實想不通,看過昆蟲這麼多神奇的生活史之後,法伯竟然硬是不肯認同蜂類的雄卵是未受精卵、雌卵是受精卵這一神奇的情況。都已經透過解剖找到儲精囊的存在,也經過許多其他科學家的認同了,法伯竟然以上述那個自己認為很有說服力的說詞,來駁斥正確的原因,反而將正確的當成了錯誤。法伯似乎覺得只要是昆蟲,甚至植物,都必須透過交配,經由精子卵子的結合才能產生下一代,法伯沒聽過孤雌生殖或無性生殖的情形嗎?

但是法伯在這一章最後,他的語調卻保守了,他說:「我不解釋,我只是陳述。我對我聽到的解釋一天一天地懷疑,也對我自己將會提出的意見猶豫不決。隨著觀察和實驗的增多,我覺得,最好對於由多種可能形成的陰霾,投上一個大大的問號。」而我想說的卻是,法伯,也許您最需要的是休息,暫時遠離昆蟲,休息一段時間。也許是因為您太過專注您的觀察與實驗的緣故。您應該放鬆一下,去看幾本小說,或看幾本關於昆蟲研究的新書都好。太過專注讓您累了,也可能讓您的判斷變得不夠思維精密與廣闊。

這一章,也是這一冊的最後一段,法伯寫道:「我親愛的昆蟲們,在我最艱難的時候,是你們給了我支援,你們還將繼續支援著我。但今天我要說再見了。對我而言,來日無多,希望已逝。我還會再講述到你們嗎?」嚇死我了,W,法伯這麼寫是什麼意思?幸好我知道法伯最後出版了十冊的《昆蟲記》,而這一本才第三冊結束。若我是在法伯那個時代,看到他出版這一冊,又以這一段話作為結尾,我一定會心神不寧,想直殺到他家去問個究竟。我猜想,也許撰寫這一段話的時候,法伯真的覺得自己已經年老力衰,體力大不如前,也許又正好生了什麼病不舒服吧!不然,怎麼會這麼寫呢?!

W,還記得嗎?我此趟前往婆羅洲熱帶雨林寫給妳的第一封信裏提到的,此行的熱帶雨林昆蟲觀察之旅,多少有些「以毒攻毒」的味道,我以二十天的昆蟲觀察,試圖去治療我的「昆蟲成癮症」。我會不會在回國之後,也像許多先前從雨林觀察回來的朋友一樣,會產生一段很長時間都不想到野外去觀察昆蟲的情形呢?我就要回國了,這件事很快就會得到驗證的。

雨林的昆蟲觀察之行,有助於我去思考昆蟲觀察的某些價值和意義。透過雨林的昆蟲觀察和台灣的昆蟲觀察兩者之間的一些差異與雷同的比較,提供我思考一些本來不會注意到的面向。這或許是回國後,我必須積極去想、去釐清的事。

此刻,飛機已進入台灣上空,W,我看向機窗外,入夜的台灣燈火,金閃輝煌,這就是都市了,我真正感受到雨林離我很遠了。我的處境變得極為尬尷,因為,遠離雨林,竟也讓我深深地想念起雨林,同時,還沒回到家,還沒看到兒子和妳,我也同樣深深想念著你們。這一刻,真的,我並不特別想念昆蟲。至少,這一刻我的「昆蟲成癮症」是痊癒的。

註:文中所引內容,摘錄自《法布爾昆蟲記》遠流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