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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路向北,只看見毀壞

2012年11月24日
作者:柯裕棻(政治大學新聞學系副教授)

東海岸從來只看見日出,沒有日落。西面山高,太陽早早便下山了,其後天色仍大亮,黃昏的天光總是緩慢一點一點不知不覺黯淡下去的。如今,這片陽光遍照的土地也要在我們的手裡黯淡下去了。

花蓮台東之間的這條海岸公路叫做台11線,台東人習慣稱它「海線」。另外那條沿著花東縱谷開舖的路線叫做台九線,我們叫它「山線」。我很喜歡「海線」這個詞,因為它確實是沿著山海之間的一線海灘而行,一路上都看得見海的線條。東海岸的行車時間一向很難測量,不因為它蜿蜒,而因為它太美,每個轉彎都讓人忍不住停下來。「海線」是條叫人分心的路徑,這些多皺蒼鬱的山巒、淡紫濃金蒸騰的霧靄、遼遠而開闊的海洋、彎月型的岬灣、嶙峋深沈的岩岸,這些都讓人一再,一再地耽溺,頻頻四顧,時時停頓。因此沒有誰能準確知道這段旅途需要多少時間。

例如我。我從不知道從台東到三仙台的直達時間是多少。地圖上是五十六公里,算來是一小時多的車程。可是在我印象中,這是行行復行行,一整個下午的事。

從台東一路向北往三仙台的海線上,會經過許多部落小鎮,小野柳、加路蘭、杉原(已破壞殆盡了)、金樽魚港、東河,還會經過一個叫做「八嗡嗡」的部落(我好喜歡這個名字),過了成功漁港(這是個豐饒繁忙的小港市鎮),遠遠的,先看見弧形海岬,然後就看見三仙台了。這些美麗的名字串起來,是東海岸的指引星圖。

從前小野柳、加路蘭、杉原、三仙台都是無甚整建的自然海岸景點。在一九九〇年之前,這些海灣除了經過的蜿蜒的小公路之外,沒有任何人為的破壞和政策圈地,更沒有莫名其妙的歐風民宿和醜陋不堪的飯店。從前這些海岸四處可見前哨濱海植物,林投樹、草海桐、馬鞍藤和文珠蘭,風景空闊疏美。馬鞍藤的花是紫紅的,色澤鮮豔,我曾以為那是沙灘上的牽牛花。十幾年前這一帶的海邊仍可撿拾貝殼和寄居蟹,仍可見花崗岩的坑洞積著海水,粉色的腔腸動物擺動肥短的小手等待下一次漲潮。

小野柳距離台東市區最近,因此最早成為商業規劃的海岸觀光區。那時規劃急躁草率,鋪水泥、圍柵欄、蓋小店面。一大群商店密不透風箍著入口,屏蔽了海岸風景,沒付錢誰也別想看見。這殺雞取卵的方法當然失敗了,後來沒人想去小野柳,商店破敗了,廢了。環境也永久破壞了。

繼之淪陷的是更北一點,台東人常去的杉原海濱。杉原是台東長長的花崗岩岸中一段弧線優美的沙灣。九〇年代杉原曾經過幾次自然方式的整建以作為開放的海水浴場。我印象中它有北海岸常見的木甲板、木扶梯、木製更衣室設施,以最少的破壞做到公共休閒功能。而如今杉原的海濱已經被官商勾結的財團強行圈走、灌水泥、強蓋(醜得不忍卒睹的)飯店並改名為美麗灣。附近的部落居民抗議無效,環保團體抗議無效,連法院判定縣政府敗訴,也無法阻止財團繼續掘沙填水泥蓋飯店。這些人不僅在沙灘灌水泥,他們無視國法的厚顏恐怕也灌了水泥,而腦子恐怕也灌著水泥吧——既然不要沙灘,何苦挑個最美的沙灘來破壞呢?

更北一些的三仙台從前是個飄忽的小小島。漲潮時波濤洶湧,它就是個島。退潮時淺灘露出,島就與陸地相連。附近部落的人都順其自然,若要到島上去,你得在退潮的時候去,且在潮水回來之前回來。不過那島太小,遊人沒有特別原因都不過去。後來,三仙台那道窄窄的海溝蓋了一座莫名其妙的八輪水泥拱橋(說是為了觀光),又蠢笨,又費力難走,原來可供退潮通行的淺灘反被破壞了,強逼著大家非得喘吁吁走橋不可。現在任何時候都可過島上去,但是這拱橋實在難走,既沒有實用價值,蓋得又粗糙,觀光價值不知何在。早在去年六月東發條例通過之前,三仙台這段海岸也一樣無視當地原住民反對,被圈地,剷平、圍禁、填水泥,蓋起觀光飯店來了。

我實在不知東海岸的慘況伊於胡底,我一路向北,只看見毀壞。

我想要在那些醜惡如人心的水泥上拼命跺腳,將它踐踏成沙,讓沙灘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