鏈球蜘蛛的魅力四散 | 環境資訊中心
楊家旺

鏈球蜘蛛的魅力四散

2012年12月16日
作者:楊家旺

2007年08月28日,姬飛鼠在他的部落格發表了一篇〈小心,流星錘〉。他所指的流星錘,是何氏瘤腹蛛(Ordgarius hobsoni)的卵囊。因為卵囊外觀有許多小尖突,讓卵囊看起來像中國古代的兵器:流星錘。何氏瘤腹蛛的雌蛛在產完一顆顆的流星錘卵囊後,會伏在卵囊上,或許是為了讓偽裝更加出神入化,所以,祂本身的外觀形貌,也像一顆流星錘似的,體表布滿瘤突,讓伏在卵囊上的祂,瞬間消失一般。

姬飛鼠拍到何氏瘤腹蛛時,因為卵囊外觀似流星錘,而意外地命中了這類蜘蛛的英文俗名,也就是鏈球蜘蛛(Bola spider)。為什麼說是意外呢?因為英文俗名所指的流星錘並不是卵囊的外觀,而是祂最令人讚嘆的捕食習性。讓我引用陳世煌《臺灣常見蜘蛛圖鑑》的敘述作為說明:「鏈球蜘蛛並不會結網。當其準備捕食時,先將自己懸掛在樹枝上,然後拉出一條末端帶有黏球的絲帶,並釋出類似雌蛾的性費洛蒙,以吸引雄蛾靠近。當雄蛾飛過來時,鏈球蜘蛛先甩動黏球後,再拋出以黏捕。」這種捕食特性的敘述,對蜘蛛觀察者來說,簡直是一種夢幻,一種夢寐以求,一種在內心反覆企盼自己有朝一日能在野外遇見的畫面。

當然,如果你對蜘蛛的認識還不夠深,以致於一時無法領會關於鏈球蜘蛛的捕食如何迷人,那麼,我建議你,應該找出《矮樹叢裏的生物(Life in the Undergrowth)》系列影片(一共五集)中的第三集〈The Silk Spinners〉來看。當你看到影片裏的鏈球蜘蛛出場後,你會不自覺屏息,被祂的生活史所吸引。在白天,你明白祂如何偽裝自己;到夜晚,你看見祂如何製作能散發類似蛾類性費洛蒙的絲球。對雄蛾來說,那是難以抗拒、充滿魅力的氣味。接著,一隻雄蛾飛來,逐漸靠近鏈球蜘蛛,然後,你會看到鏈球蜘蛛如何拋甩祂的流星錘,並捕獲蛾類。盯著影片,看這短短幾分鐘的過程,你整個人都會變得熱血起來,變得情緒激動起來,你原本無法想像蜘蛛也可以這麼運用祂的絲線。而現在,你變得渴望能親眼目睹鏈球蜘蛛從製作鏈球到捕獲蛾類的整個過程。

在還沒看過姬飛鼠的〈小心,流星錘〉之前,我已看過《矮樹叢裏的生物》關於鏈球蜘蛛的影片。看到影片時,我以為必須到國外才能遇見這類蜘蛛。沒想到,這類蜘蛛台灣就有。於是,一個機緣下,透過李潛龍(恐龍)的安排,幾個伙伴決定到姬飛鼠曾拍到何氏瘤腹蛛的油點草農場尋找這種鏈球蜘蛛。不過,這已是姬飛鼠拍到鏈球蜘蛛的幾年後,因此再次拍到的機率不高。結果是,我們在油點草農場找到許多蜘蛛,卻完全見不到鏈球蜘蛛的蹤影。

鏈球蜘蛛雖然在陳世煌《臺灣常見蜘蛛圖鑑》被提到,但圖鑑裏並沒有收錄這類蜘蛛的照片。另兩本台灣的蜘蛛圖鑑,李文貴《蜘蛛》和陳仁杰《台灣蜘蛛觀察入門》也沒有收錄鏈球蜘蛛。我手上唯一收錄鏈球蜘蛛的的圖鑑是新海榮一《日本的蜘蛛》,這本圖鑑裏,Ordgarius屬的鏈球蜘蛛有兩種,一種是何氏瘤腹蛛(Ordgarius hobsoni),另一種是學名Ordgarius sexspinosus的蜘蛛。再從網路上少少的幾筆發現資料來看,何氏瘤腹蛛並非出現在什麼特別或特定的區域,祂很可能廣佈於台灣各區域,只是數量稀少,近乎隱身,神秘到鮮少被人看見,所以若能親眼目擊一次,對蜘蛛觀察家來說,肯定永生難忘。

姬飛鼠在部落格發表〈小心,流星錘〉大約五年後,羅美玲(蒼鷺)在2012年08月07日這一天,應邀到荒野保護協會新竹分會講一堂關於蜘蛛的演講。演講開始於晚上七點半,羅美玲白天無事,便上山觀察,沒想到,意外發現高掛枝梢的何氏瘤腹蛛卵囊。卵囊一串六顆,再細瞧,何氏瘤腹蛛就伏在卵囊上。這一意外插曲,讓開車接送羅美玲去演講的李潛龍和林秋玫(琥珀)產生了高度興趣。於是,一場幾近馬拉松式的瘋狂觀察之旅,便這樣展開了。

羅美玲搭火車到新竹火車站,龍琥倆侶接她到新竹荒野,演講結束的時間是晚上九點半。龍琥倆侶再開車送羅美玲回家,不,不是回家,而是先拐去看何氏瘤腹蛛,然後再回家。這一晚,蒼鷺、琥珀、恐龍三人,觀察到凌晨兩點才下山,可惜,鏈球蜘蛛並沒有織結鏈球。不過,對這三位自然觀察家的銳眼來說,上山的路途與下山的路途盡皆蛛蟲,一路上的收穫,仍是異常豐富的。

凌晨兩點下山後開車回新竹的龍琥倆侶,想必就寢時間已近日初了吧!然而,當倆侶一覺醒來,依然記掛著何氏瘤腹蛛,尤其是祂所織結的,會散發蛾類性費洛蒙的流星錘。於是,倆侶再度上車,聯絡蒼鷺,上山,這一晚,他們要繼續守候何氏瘤腹蛛。換言之,這一天凌晨,龍琥倆侶才剛告辭蒼鷺,這一天有晚,又與蒼鷺見面了。一日兩次的長途奔波,無非,就是期許能一睹何氏瘤腹蛛的流星錘獵蛾術。

李潛龍(恐龍)會如此瘋狂,有跡可循。清大研究所畢業後,他進入台積電工作七年,突然,辭掉工作,變成一個「沒有固定工作,也沒有固定煩惱」的人。接著,投入自然生態的領域,將觀察與攝影巧妙融合,化成一篇篇發表於《恐龍的黑盒子》部落格的文章。2008年,《恐龍的黑盒子》榮獲全球華文部落格大獎的教育應用類首獎。2010年11月中旬的《天下雜誌》教育專刊,更有一篇關於他的報導,裏頭敘述了不少他投入兒童自然教育的一些心得與觀點。

多年來,自然觀察幾乎就是他的生活,於是,他的腦曆幾乎全用來記載台灣生物活躍的時與地。他可以告訴你此時適合到哪裏賞什麼花;也可以告訴你彼時應該去哪裏找什麼蝶;還可以告訴你這時到哪裏賞鳥量最大;更可以告訴你那時去某一個地方物種最豐富。相反來說,如果你明白他的腦曆,便可以知道此時此刻應該去哪裏找他。也許,他本身就該算是台灣特有種,且珍稀保育類,因為他多數時間待在野外,且依照自己的腦曆,固定遷移。

林秋玫(琥珀),瘋狂不亞於恐龍,只是她性格低調,深知其瘋狂者鮮少。2005年到2007年間,她四度以自然書寫獲文學獎肯定。這些文章,後來都配上相應的照片,刊載於《恐龍的黑盒子》部落格裏。就拿2007年獲第一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散文首獎的〈春風召喚〉這一篇為例。放上《恐龍的黑盒子》時,恐龍寫了一段前言,他說:「老婆大人出國去了,現在應該正在飛往歐洲的路上,她囑咐我必須等她離開之後才能貼這篇文章,沒辦法這是就是她低調的風格,跟我喜歡大聲嚷嚷、昭告天下的個性真是天壤之別,看著隔壁空蕩蕩的電腦桌,突然想起黃小琥唱的那首『家後』中的一段歌詞,『原來幸福就是吵吵鬧鬧.........』。沒人拌嘴的日子只能和兩隻貓咪對喵,開始有些想念她了。」生性低調的琥珀,融合自身親歷的觀察經驗,調動自然、生態、物種的知識,糅以她的所見所聽所聞所觸所感,交織出一篇篇非凡的自然文學作品。

蒼鷺常說一群人在步道上自然觀察時,她總是落在最後。不過,先決條件是沒有琥珀。琥珀的自然觀察行進速度之慢,幾乎可以「定住觀察」來形容。有幾次,我刻意觀察她在觀察的樣子。她會花非常多的時間,嘗試各種角度、光圈、快門的搭配,試圖將她眼前的生物拍攝好。這不只是對一張照片的品質要求,同時也是讓自己處於一種不急躁、心平氣和、慢慢享受自然觀察的情境裏。透過各種角度的選擇,透過相機液晶螢幕的反覆檢視,事實上提升了琥珀對眼前生物的熟悉感,也提升了對眼前生物的細節認識,更提升了與眼前生物的某一種情感連結,這部份會漸漸植入她的內心與腦海,終究醞釀成章,一篇不凡的自然散文,於焉產生。

她的散文,除了聯想力豐富,也暗含她對物種生活史的熟悉,更且,散發出濃濃的詩意。瞧她〈春風召喚〉裏的這一小段就可明證:「歪紋小灰蝶也可以用Y,來虛擬一節合歡的枝芽,或者,建構一個中海拔的春天。」歪紋小灰蝶的外觀特徵,幼蟲的食草,以及偏好的氣候環境都包含在裏頭了。這樣原本應該是硬梆梆的蝴蝶知識,在她腦裏、心中、手上,巧妙出如詩的形容,實在美極了。

恐龍是理工科系畢業,琥珀是文學科系畢業。兩人畢業後踏入的工作,理工的還是理工,文學的還是文學。然而,當倆侶都放棄工作,遊歷紐西蘭,而後回臺投入自然生態這一領域,我發現,恐龍屬於文史哲的那部份被激發了,琥珀對於科學知識的這部份也得心應手。兩人因而都成為理智與情感兼備的人了。

這兩位自然生態的達人與狂人,我還沒說完的是,倆侶在一天兩次長途奔波為了目睹何氏瘤腹蛛之後的隔一天,他們又再一度長途奔波,是的,就是為了目睹那一隻小小的蜘蛛。最後,何氏瘤腹蛛並沒有配合演出。然而,正是因為何氏瘤腹蛛的不配合,才能清楚明白恐龍與琥珀的瘋狂程度,到了什麼樣的境地。

奧立佛.薩克斯(Oliver Sacks)在《看得見的盲人》這本書提到一個叫哈爾的人。哈爾失明後,其他的感官因而變得更靈敏,「他以前從來沒注意過雨聲,但現在發覺雨聲可以為他描繪出一個美麗的花園:雨灑在花園小徑、雨打在草地或灌木叢、雨落在籬笆等,都有不同的聲響。」薩克斯繼續說:「哈爾因為強烈的聽覺經驗,加上其他感官也變得更靈敏,他感覺與自然更親近,更能活在當下了--這是他在失明之前未曾有過的體驗。對他而言,失明是個弔詭的禮物。他強調,這絕不是『補償』一詞足以形容的,他在這個黑暗世界發現新的秩序,自己因此也有脫胎換骨之感。

我想,絕不是非得變成盲人,我們的其他感官才能變得敏銳。恐龍和琥珀正是非常好的證明,他們透過自然觀察的長期自我訓練,他們的各種感官因而變得極其敏銳。他們可以聽出部份鳥類的不同鳴聲,可以靠著嗅聞葉片的味道辨別幾種植物的身份,他們的心靈和思想,也變得更加易感與清明。這一種幽微的能力,有時是很不可思議卻有確實明白地存在,就好比何氏瘤腹蛛如何能夠讓自己「演化」出不織蛛網,而選擇流星錘的捕食模式?更神奇的是流星錘可以散發類似雌蛾性費洛蒙的氣味,吸引雄蛾作為自己的獵物。當雄蛾飛近時,祂還會技巧地拋甩流星錘藉以擊中(黏住)雄蛾,並將之以絲捆縛。

我在想,也許是何氏瘤腹蛛的諸多特性之神秘與不可思議,深深吸引了恐龍與琥珀。之所以特別吸引他們倆的原因是,他們倆也具備了類似的神秘與不可思議性。在潛意識裏,恐龍和琥珀肯定感受到了何氏瘤腹蛛與他們之間有某種奇異的、不可言說的連結存在。這種連結,深深地將他們三者繫綁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