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十幾年前,我買了一本魯米(Rumi)詩集《在春天走進果園》的精裝本。我肯定是在書店翻看了幾首詩,覺得喜愛,便買回家閱讀的。當時是按照頁序讀完或沒讀完這本詩集,或者隨意翻到哪一首詩就讀哪一首詩的情形,如今我已全無印象。但這本詩集肯定有十年以上未曾再被翻閱,不知積了多厚的灰塵,以致於此刻我都想不起詩集裏的任何一個詩句了。(實在汗顏)
在2012年08月出版的一本《需要多少才足夠:三坪小屋的樸門生活實踐》一書,我再度讀到魯米(Rumi)的詩句:「把知識換成迷惘困惑(Trade knowledge for bewilderment.)」。僅此一句,不過當我讀到這一句詩的時候,有一些關於魯米的印象被我召喚了回來。我想起他是伊斯蘭的詩人,詩句充滿了神秘感,且帶給我一種老莊似的哲思。
「把知識換成迷惘困惑」,這句詩就帶有神秘和老莊的風格。引發我思考昆蟲觀察家對知識的態度。長久以來,我到野外觀察昆蟲時,只有很少數的昆蟲稱得上被我觀察,多數昆蟲只能稱作被我「蒐集」。原因是,多數昆蟲我幾乎花不到一分鐘時間就將祂攝入相機的記憶卡,隨後便起身離開,去尋找下一隻昆蟲。不過,這隻花我不到一分鐘「蒐集」而來的昆蟲照片,很可能在回家後,花我數小時,甚至是連續幾天的每天數小時,去搜尋,去閱讀,去累積與祂相關的各種知識。
對多數昆蟲觀察家來說,我相信,知道一隻昆蟲的生活史,具有某種魅力。我正是被這種知識所吸引的人,且不只我,許多我所認識的昆蟲觀察家多是如此。這些昆蟲觀察家對昆蟲知識的渴求與我雷同,大家常透過彼此的交流與分享,獲得了更為滿意的昆蟲知識(有時也可能產生更大的疑惑,因而創造出更多或更新的渴求)。幾秒鐘的昆蟲拍攝與幾小時的昆蟲資料搜尋,產生了一種不成比例的投入程度,讓我質疑起自己這樣還能稱為昆蟲觀察家嗎?這令我陷入了深深的迷惘與強烈的困惑中。
魯米的「把知識換成迷惘困惑」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我想起了2012年07月17日,我在知本林道遇見的那隻一公分不到的大巨腿螳(Hestiasula major)若蟲。當祂靜靜待在枝條,以保護色與打破身形的姿態偽裝成一小片枯萎的褐葉時,一般人是不可能發現祂的。祂會把整個身體藏到第一對足的腿節所特化的大斧裏,再將腹部反摺貼緊,讓自己怎麼看都是植物的一部份,而非螳螂的樣子。
我想,要不是祂詭異的拳擊動作,勾動我的眼角,我是不可能發現祂的存在。祂就像上圖的四張連續照片般,擊出左拳,收回;換右拳,擊出,再收回。如此反覆不已。我幾乎整整觀察祂一個小時。一個小時裏,祂不停地左拳右拳,擊出收回。我則持續觀察祂的行為,並不斷思索祂這麼做的意圖,卻怎麼也看不出個所以然。我思考不出此舉對祂有什麼意義。關於大巨腿螳的相關資訊不多,更沒有資料提到這一行為,我對祂的這一舉動,全無認識。
繼而我想,會不會其實是大巨腿螳此舉的令人迷惘吸引了我。若是我當時對祂此舉的原因早已了然,我還可能那麼激動且耐心地觀察祂一個小時而不感厭倦嗎?當我回首許多自己觀察昆蟲的經驗時,我幾乎確定的是,那些早已熟悉的昆蟲,往往是投入時間最少的觀察對象,不是懶得再拍祂一張照片,便是隨意拍祂一張照片後即刻離開。
許多次經驗也告訴我,不少我自以為熟悉的昆蟲,若再仔細觀察,往往可以發現過去不曾注意到的新細節。但是遺憾總是發生在其他更仔細的昆蟲觀察家告訴我此一我未曾注意到的細節時,我才深深後悔,並反省起自己的粗心與缺乏耐心。因此,我明白了對一種昆蟲知識的事先具備,有時反倒成了觀察昆蟲時的障礙;若是對昆蟲產生迷惘困惑,或許更能細心且耐心地觀察祂們一段長長的時間。
趙于瑩(微風)的昆蟲觀察,或許極符合「把知識換成迷惘困惑」的邏輯。但我的昆蟲拍攝卻不然,我往往著重在如何盡可能靠近昆蟲,把昆蟲塞滿觀景窗,試圖讓每一昆蟲的細節都清晰無比。然而,這反而陷入到一種迷失裏頭。我變成多數時候透過相機在看一隻昆蟲,而非親眼去觀察一隻昆蟲。
我試圖讓一隻昆蟲塞滿畫面,錯失了應該對祂所停憩的植物,以及周遭環境的認識與了解。我以為只要拍攝得夠清楚,回家後,透過電腦螢幕便可以放大細節,得到比野外觀察時更明晰的認識。然而,有什麼可以取代野外觀察時的那個當下呢?那個當下所深刻在記憶裏的,是觀察本身最精髓、最無可取代的時段,甚至是無可替換的瞬間。
因此,微風按下快門的瞬間與我按下快門的瞬間,肯定有著截然不同的意義與價值。我發現在昆蟲觀察時,微風偏好一個令人神爽、僻靜的隱林山間。或許這塊區域的昆蟲相不好,但沒關係,她並不在乎,她更在乎徜徉其中的感覺,在這種美好的環境所營造的感覺裏慢慢地找,慢慢地發現。一隻昆蟲出現了,她計較的不是什麼稀有或奇特的品種,她在乎的是那個氛圍。
她會試著將眼焦,從昆蟲身上慢慢拉遠,讓她眼裏的昆蟲置身在一片葉子上,或是一朵花旁。她會試著判斷陽光的走向,並思索光線與昆蟲之間的和諧。她會吸一口此刻林間的氣息,試圖讓自己的心情平撫。她會讓昆蟲與植物,植物與光線,光線與周遭氣息,以及自己的呼吸與林間的呼吸達到一種圓滿的狀態,這時,她才按下快門。就是那個瞬間,包藏著一種妙不可言的氛圍,那是她所試圖在畫面裏收納進去的非物質所創造出來的氛圍。
如果讓我說,我便定義那樣的畫面,那樣的照片,是一種「把知識換成迷惘困惑」後的絕妙之作。因此,微風拍攝的昆蟲照片,不少時候,昆蟲所佔的畫面比極低,甚至顯得輕柔模糊,不易辨識。然而,令人訝異的是,那樣一張照片裏的昆蟲,反而更加撞擊人心,且令人印象深刻。
我的昆蟲觀察向來欠缺微風的廣角,我所拍攝的昆蟲照片更加欠缺微風刻意模糊後的那種意境清明。我試圖拍攝清楚的風格,反而讓我的觀察漸入一種蒐集式的歧途,誤入到更加本義模糊的觀察境域。
《需要多少才足夠:三坪小屋的樸門生活實踐》的作者威廉.鮑爾斯(William Powers),從傑姬.本頓(Jackie Benton),一位住在三坪小屋的隱居者身上學到了她面對問題時的解決方法,一種極為簡潔的字彙構成的依準:「觀察,存在,行動。(see, be, do.)」我思考著,微風在面對一隻昆蟲時,會不會也採用了類似的方法,以這三個字彙作為決定拍下一張照片的三個階段。這三個階段裏,「存在」是最困難的階段,因為單純的「存在」,是一種近乎神秘,充滿詩意,且最難維持的階段。
微風所拍攝的那些既神秘又充滿詩意的昆蟲照片,我想,正是足夠長的第二階段──存在,所醞釀出來的。這一階段對目前的我來說,仍是充滿迷惘困惑且難以理解的(怪不得我都拍不出好照片)。不過,微風總是能在靜態的照片裏,輕吹一縷微風,讓陽光柔柔地流過畫面,產生一種看似模糊不清,實則無比明晰的節奏。如同一隻大巨腿螳靜修到幾近完美的偽裝後,竟以揮砍腿斧的動練,試圖攀越自己演化的另一高峰那般。這種充滿矛盾,令人無法理解,卻又真實無比的高明,簡直將魯米的「把知識換成迷惘困惑」發揮到了極致境界。微風就像一隻大巨腿螳的若蟲,將矛盾統一,把昆蟲知識糅合成謎團,創造出她自己獨特的理解,並試圖攀越自己的攝影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