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有想過,透過「傾聽」會帶我走上一條不一樣的路。然而,就是因為熱愛傾聽聲音,卻讓我成為一位自然野地的錄音師。
一切只因「我喜歡」
大約7歲時,我就學會錄音。剛開始我是看到媽媽用錄音機在學唱歌,當我觀察到怎麼操控時,這個玩意兒就成了我最鍾愛的玩具。我曾經偷偷錄過爸爸的打呼聲,也曾經偷偷錄過爸媽吵架的聲音,我甚至會跑去後陽台錄鄰居說話的聲音。那時候,還沒有安親班,父母又都是上班族,有時放學回家自己一個人在家時,也會偷偷錄自己唱歌、說故事、甚至學賣藥口條,自編自演一番,這些創作的雛形,原本只是個人蒐藏,有一次卻被爸媽發現,居然拿去跟朋友分享,我一氣之下,把好幾捲錄音帶給洗了,後來被媽媽搶救一捲帶子保存,直到我30歲之後,才物歸原主。
往後的日子,大概都在混沌的升學主義中渡過。大三那年,沒想到我重修「錄音」功課,當時政大還沒有廣電系,只有新聞系的廣電組,我記得大約是在民國75年,系上有一門沒有學分的實習課,學生得在午休時間製作一個小時的廣播節目,我突發奇想,決定製作一個關於原住民的節目,於是我開始興致勃勃的跟哥哥借了小型的Sony walkman錄音機,加上媽媽唱卡拉OK的麥克風,利用一個學期的時間,來進行田野的錄音採訪。
還記得那時每個星期我都會搭著小巴士,從木柵到南港,去中研院民族所挖掘資料,政大的社資中心也是我最常拜訪的基地,因為這個節目,讓我得了當年大專院系廣電比賽的特優獎,還登上各報紙的影劇版。這些肯定來得意外,因為對我來說,這原本就是一個沒有學分的作業。而我一股傻勁所作的一切,只是因為「我喜歡」。
一如兒時的記憶,這些個人蒐藏,原本只是生命的片段,沒想到30歲之後,零零總總的生命經歷,卻引領我向更深度的自我探索,並藉由傾聽而進入自然的領域。
自然筆記:透過聲音,更貼近生命
自從美國留學回國後,我才開始真正賞鳥,也因為經常去野外欣賞這些動人的飛羽時,讓我聽到了不一樣的旋律。當時的我,歷經了不同的媒體訓練,心中卻存在著一種聲音︰「我希望我能成為走入森林,光是透過鳥叫聲,就能夠辨認出牠的名字的人。」不僅是聲音,我也期待能知道我生長的土地,究竟在什麼季節,會開什麼樣的花,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這些念頭一直在我心中盤旋,於是,我決定成為一位獨立工作者,我辭去上班族的穩定薪水,買一台錄音機,以及專業麥克風,決定向我希望聆聽的聲音靠近,民國86年,我向教育廣播電台遞出「自然筆記」的節目企劃案,並獲得通過,這個節目迄今持續製作了16年,從來沒斷過。
製作「自然筆記」的過程,是我人生最美麗的禮物。我從來沒有想過,因為要收錄大自然的聲音,我得走遍台灣各地,透過聲音來訴說各種不同的生命故事。為了讓自己對自然生態有更深度的見識基礎,我去拜訪了當時林業試驗所的楊政川所長,希望能製作一個以森林教育為主的有聲書,這個案子讓我有機會去認識一群生態學家,除了增強自己的生態知識外,也有機會到各種不同的森林環境中錄音。往後幾年,我從森林擴展到海洋、並走訪各種不一樣的生態區位,我開始在廣播中分享我在野地收錄的各種天籟,並且也為牠們撰文倡議環保的理念。
消失中的聲音地圖
透過聆聽,讓我腦海中有一張屬於台灣的聲音地圖。我記得在什麼樣的季節,或在什麼樣的海拔會聆聽到那些動物的聲音。但是近年來,我對聲音的感受,開始有了不一樣的體會。一方面時,有些我原本熱愛錄音的地點已經不見了,隨著人為的開發與破壞,許多祕徑紛紛消失,還有些地方是聲境上的轉變,比如我經常工作的地點:植物園。
對一個錄音師來說,除了一般人所能感受到的視覺變化外,聲音恐怕能透露更多的「實情」,我知道有些事情持續在改變中,在自然聲境中聆聽,原本我只是單純喜悅的發現者,但是當我開始認識牠們時,我便更加體會那些聲音背後的歌手,目前正遇到了什麼樣的困境,於是我開始感覺到擔心、憤怒,甚至想為保護牠們做一些事。
這樣的思索,在民國100年時,有了更深刻的體會。當時我承接了林務局的委託案,要以一年的時間,按月份到台灣各國家森林遊樂區中錄音。於是,我1月在太平山,2月在東眼山,3月在阿里山、4月在觀霧…….整整一年時間,我進行了台灣山林聲境的記錄與調查,在這過程中我錄到各種鳥類、蛙類、鳴蟲、還有山羌、飛鼠、松鼠….各種繽紛的聲音。
為了讓聽眾能感受環境之美,我把那些最精彩的天籟剪接下來,甚至配上動人的音樂或旁白,來增添其中的夢幻氣息,但是我很清楚的是,在我的資料庫中,那些原本「被放棄」的檔案中,滿滿記載著那些令我困擾的噪音,包括了我在錄栗背林鴝、金翼白眉背後的戰鬥機的聲音,還有東眼山清晨頭烏線、繡眼畫眉背後的重型機車聲,還有知本森林大赤鼯鼠背後的卡拉OK聲,更別說那些人聲喧嘩…….於是我把它們集結成一條曲目,放在我製作的CD的最後一首,希望能讓自然有申訴的機會。
搶救聲境,不成絕響
長久以來,我們都是透過走入自然,來讓自己的身心靈更平衡健康,甚至像我這樣的錄音師,過去也是希望能收錄美美的自然天籟,讓更多人在聆聽中達到療癒。但有多少可能我也能過透過錄音,來幫助自然重新修復,甚至讓她得以控訴呢?
記得兩年多前,我正在野地錄音,哥哥打電話給我,想問我現在正在做什麼。他當時已走入肺腺癌的末期,我跟他說我現在身邊有大彎嘴、昨天晚上我有錄到台北樹蛙的聲音,回家要放給他聽。哥哥跟我說,他感覺到內心的恐懼…我要他不要害怕,我把手機朝向眼前的聲境,我告訴他:「你聽見了嗎?有一天,我們都會繼續聆聽這些聲音,牠們在這裡已經很久了,我們以前就曾聽過,未來也會繼續聽見。」
後來,每次到森林錄音,我都想像著哥哥也坐在其中,聆聽著這樣的天籟。而我也期待自己是一個見證者,讓自然有發言的權利,同時希望能為保護這樣寂靜美好的聲境而努力,而不讓這樣的聲音成了絕響。而這一次,我不僅以熱情為起點,更帶著一份使命出發,我知道,當我懷著這份信念時,生命將會把我帶向那些我將遇見的人物與風景。
大彎嘴,原名大彎嘴畫眉,是台灣特有亞種,生活在本島中低海拔闊葉林或草叢中,生性害羞,不擅飛行,但牠的叫聲洪亮,令人印象深刻。棲息地容易因為不當的開墾、伐木或造林而消失。傾聽大彎嘴,讓我們一同關心這片土地上的其他聲音,別讓牠們成為絕響。
※專欄介紹:人是視覺動物,眼睛因此有「靈魂之窗」的別稱,我們習於觀看,但卻逐漸遺忘如何聆聽,也因此失落了聲音透露的真實。在自然中,我們感受到靜謐和諧的美好,然而有多少聲音,是在我們無感無知的狀況下就此成了絕響?
美國的聲音生態學家,戈登‧漢普頓認為:「今日,寂靜就像瀕臨滅絕的物種」。但寂靜並非完全無聲,而是「沒有人造物的聲音」。人造噪音無所不在,入侵我們的生活、荒野林地甚至海洋,而我們失去維護寂靜的能力,也等同與大地失去連繫。
同樣身為聲音生態記錄者,范欽慧小姐的體會如同戈登一般深切,為搶救消卻中的亙古寂靜,從本月起她與環境資訊中心合作,開闢了「搶救寂靜」有聲專欄。除了分享多年來走遍台灣,在各地錄製到的自然天籟,更重要的是那聲境消失、變化的見證。每月的第一個星期三,編輯室誠摯推薦您一起眼耳並用,聆聽這自然的/生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