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築師成環境殺手? 透明獎牌的無奈功能 | 環境資訊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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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築師成環境殺手? 透明獎牌的無奈功能

2013年04月12日
作者:孫德鴻(建築師)

Ray Yu攝欣逢建築師節慶祝大會跟台灣建築獎頒獎典禮同日舉行(),得獎的我照理說應該很開心,畢竟這是人生中少數光彩的日子,結果卻完全相反,一想到當天的景況跟建築師這三個字,我就不禁悲從中來。

上次得到台灣建築獎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前的頒獎典禮是在台北國際藝術村舉辦的,當時場面小小的,觀眾少少的,可是氣氛還算溫馨,連業主也可以付費領到獎牌一座,會中每個人輪流上台講幾句話,台下建築師交頭接耳的,算是有點交流,雖然屬於關起門來自己玩的那一種,但是性質上比較像是文化人的聚會,假如我們確實有點文化的話。

這次的頒獎典禮則是安排在建築師節慶祝大會的場合上,場面比較大,人也比較多(因為樓下有建材展跟辣妹),而且戒備森嚴,進場前還得搜身,不但性質跟上次的頒獎典禮完全不同,連氣氛都比較像是莒光日教學,別說得獎建築師之間缺乏基本的對談,就連原本充滿鼓勵性質的公開表揚都被搞成政治秀,在這個建築業自認不需反省的年代,主辦單位不假思索的就把頒獎大會變成充滿政治色彩的公關活動,使得評審過程的嚴謹以及連續三天現地會勘的艱辛,至此被徹底摧毀殆盡。

建築師向政治與財經界靠攏,本來就不是新鮮事,這一行從古至今就是一種依附性的行業,會找建築師的不是有權的就是有錢的,沒錢要蓋甚麼房子?所以我們也不必故作清高,況且撇開單純的奉獻不談,世上就算有免費的建築設計服務(可能是放長線釣大魚),也不太可能會有免費的營造服務,一切在商言商的前提下,今日建築這一行所提供的,早已不是基本的民生所需,尤其在住宅供給率過高的今日,除了極少數的案例外,建築行為所製造出來的大多只是投資工具,與居住正義無關,倘若這樣就是對的,大家繼續蠻幹就是,那麼為了避免學生日後罹患精神分裂症,建築學校應該趕快改弦易轍,直接告訴學子:「沒錯,這就是你們要面對的世界,為資本主義努力,為投機市場奮鬥,認命吧!」

但是,沒有,儘管與現實嚴重脫節,建築學校數十年來的教學方針仍然沒甚麼大改變,學校課程雖然也不算太長進,但是裡面仍有許多跟環境、人文相關的議題;學校老師雖然大多只會教導學生如何金玉其外,但是仍有不少老師深怕學生敗絮其中,他們念茲在茲的,都是希望學生不要只把眼睛盯著基地瞧,而不管周邊發生甚麼事,顯然建築學校裡還是有人相信某種基本價值,還是有人持續播撒某種不易在現實生活萌芽的種子,可惜這種努力常常經不起挑戰,在真實的建築戰場上,我看到很多建築人無奈地配合建築師與建設公司,執行著與初衷不符的建築業務,一開始可能還會稍作掙扎,慢慢的他們的眼神開始渙散,沒多久就把學校的一切全都遺忘,視野越來越小,等到考上建築師之後就會只看到業務,打滾的更久就會接近全盲。

有趣的是,這些跡近全盲的建築師,只要聚在一起,就會經常自憐自艾的抱怨執業環境變差了、建築師要做的事越來越多、要負的責任越來越更大等等,這些話題當然存在,我也沒輒,否則我就不會被淘汰了,等等!不是有個組織叫做建築師公會的嗎?聽說裡面的幹部都非常努力幫會員爭取權益跟福利,絕對不會利用職務之便行一己之私,所以他們一定有答案,我一點都不擔心,我比較擔心的是,很多紅牌建築師仍然活在自我感覺良好的圈圈裡,沒察覺這一行有個更大的危機正在醞釀中。

不知大家有沒有發現,很多早年建築師習以為常的執業內容,如今引起的爭議越來越多,很多被建築師無視的議題,近年逐漸發燒,從大埔農地事件,延宕多時的美麗灣事件,一直到秀姑巒溪出海口的「山海劇場」抗議事件,原本希望置身事外、單純享受類造物主快感的建築師,逐漸不由自主地捲入事件的核心當中,建築師當然希望維持執業的單純性,不想管太複雜的事情,這是廢話,誰不想?誰不想變成Thomas Cole的畫作裡那位做大夢的建築師?可是最致命的癥結也就在此:這是我們的土地,誰都不能置身事外!

所以我看到美麗灣事件的抗議連署紀錄當中,竟然只見學界而不見業界,連自認為建築界改革者的建改社也鴉雀無聲,難道我們依舊認為這只是單純的環團或是義和團作亂?難道我們以為這一切跟我們無關?難道我們以為硬上之後一切都會回歸平靜?坦白說,我曾經以為我們只是鄉愿而已,也許還得加上一些貪婪,現在才知道,我們可能連靈魂都已售光。

一個成熟的國家,其人民絕對不會對過度的開發行為視若無睹,這點在許多先進國家早已獲得證實,而這些扮演執行者角色的建築師,慣用的藝術藉口也早已開始掉漆,也許得等到哪一天,建築師發現民眾投來的不是艷羨的目光而是雞蛋,台下轟然響起的不是掌聲而是噓聲時,建築師才會開始有點自覺,才會想去查查字典看「反省」兩個字怎麼寫。

建築這一行存在的意義到底是甚麼?我想了很久,我只知道我們無論如何都不會是環境友善者,所以「永續」這種怪詞根本不能幫我們脫困,誰永續呢?人類永續的話其他物種哪有活路?其他物種永續的話人類哪有發展?況且不管是好看或是難看的建築物,不管得獎還是不想得獎,不管綠建築還是紅建築,建築行為本來就是一種消耗性的行為,試問哪棟房子不是環境凶器?即便是世界節能模範生的魯爾工業區,我都相信不蓋更好,因為我們常常忘記,拆掉舊屋蓋新房時,那些無以數計的垃圾不會憑空消失,不管新的建設有多節能;挖掉一塊土地搞開發時,那塊土地的相關種種永遠不會回來,不管你通過多少次環評,所以現在我們也許只能以拖待變,期待有一天有個救世主或外星人可以替我們解圍,因為我們非常清楚,縱使人類突然集體發狂,放棄所有房子不再建設,全部回歸山頂洞人的生活模式,既成的破壞早已無可挽回,對於建築師而言,假如我們知道一塊簡單的橡膠地磚跟一隻紅猩猩的死亡有關、一塊雨林木頭的使用可以涉及許多物種的消失,不知道大家還敢不敢繼續執業?

所以我常提醒自己,如果為了生活而必須執業、如果只有這項謀生技能而別無所長,那就要認真!在執政者知道何謂節制的建設之前,建築師必須認真執行每一個設計案,不要亂搞造型亂耍花招(損料也是搞死地球的兇手之一),盡量讓每個案子可以用上很久都不會因為設計不良或監督不周而被提早拆除,最重要的是:不要再自以為是個藝術家!隨便一個多產的藝術家,終其一生所製造的垃圾量也不及一個癟腳建築師的千萬分之一,不知我們為何有臉自況?

所以得獎到底開不開心?這麼說好了,如果將建築師比喻成環境殺手,那我就如同一個受到殺手同業公會表揚的獨立殺手,雖然沒有明講,但我彷彿聽到他們的說:「他揚棄傳統的遠距離狙擊,改採一種低調的手法悄悄貼近,他不從高空俯衝而下,而是低身匍匐前進,以幾乎難以察覺的節奏與速度,完成了一次漂亮而安靜的狙殺行動。」

至於那塊被玷汙的獎牌,由於始終無法洗刷乾淨,只得暫時充作杯墊,就是厚了點。

※ 註:本文原寫於2012年12月,呼應最近輿論對於建築與環境正義相關的討論,編輯邀請原作者稍加編修後重新刊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