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帶建築系三、四年級學生設計課時,出過一系列小設計題目給學生暖身,其中一個是護林小站,目的是讓學生藉由蒐集資料,順便了解台灣森林的處境,實質的設計內容則是一個可供巡山人員棲身避難的簡易小屋,當中有個學生找來了一段影片,拍攝者已經忘了,內容大抵就是描述台灣山林遭遇的困境與災難,包含濫伐與濫墾等等,雖然處理得很理性也很不濫情,但是看完之後還是讓人很難過。
這位同學家裡是開木材行的,假日回家時,她跟家人分享了這部影片,沒想到她的父親看完後臉色鐵青地轉身離去,整個周末不再跟她說話,父親雖然一向不苟言笑,但也很少會對小孩發脾氣,她不知這部影片哪裡有問題,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甚麼,隔週上課時,這位同學跟我小小的訴苦一下,我說這部影片批判的事情跟你父親的職業有關,大概因此冒犯了他吧,儘管疑惑未解,這位學生還是很認真的做了一個有趣的設計。
等到下學期再遇到她時,她已分到別組,看到我時非常開心,要我聽她講個故事,就是有點長。
她說她暑假時回家幫忙,在那一個多月裡,她的父親還是板著臉不跟她講話,直到開學前幾天的一個夜裡,突然把她叫到院子,跟她講了一個讓她永遠難以忘懷的故事,以下就稱他的父親為A先生吧。
大約是30年前,當時還不到30歲的A先生個性開朗、人緣極佳,替一家南部的林業公司工作,但工作地點大多不在木材廠,而是在一些山裡的村落間跑來跑去,每天的生活就是搭乘卡車上山、跋山涉水,找到具有價值的林木、砍伐、運送下山,那些年入山檢查從沒難倒他們,有的時候他們還會自行開闢運送木材用的道路,甚至架設流籠,當然也包括交際送禮類的例行性疏通等等。
有一天A先生來到一處偏遠的林地,下車跋涉了三、四小時之後,他們走入一處檜木森林中,繞了一圈之後,發現當中的最吸引他的,不是那些筆直的參天巨木,而是一棵個頭兒不高但樹頭直徑卻有7、8公尺的奇怪紅檜,與其說是一棵,不如說是一欉,因為看起來像是好幾株長在一起,還有被局部砍伐甚至雷擊的痕跡,但是大紅檜似乎非常強韌,即便遭遇多次的破壞仍能繼續存活,使得根系複雜而且樹頭碩大,同行的前輩覺得太花力氣,想放棄這棵形狀不佳的樹,但年輕的A先生不管這麼多,帶領一組人馬開始努力地放倒這欉樹。
就在第一株樹木倒下時,不知是太累還是錯覺,他似乎聽到地底下傳來一陣極為低沉的聲音,他轉頭問同伴有沒有聽到,結果沒有,傾聽了一會兒後,他繼續放倒另外一株,沒想到同樣的聲音再度響起,沒多久樹幹切斷處開始汩汩地冒出樹液,而且越冒越多,連同因鋸樹而噴起的木屑,沾得他渾身溼溼黏黏的,等到擦汗時,他發現擦汗的毛巾竟然有點微微的紅色,他摸摸自己,沒發現受傷之處,但是心中越發忐忑不安,當天收工後在卡車上休息時,他睡得極不安穩。
三天後不知是何種心情驅使,他再度回到斷樹之處,沒想到那棵樹的樹液還在冒,整個林子充滿了一種奇異的死亡香氣,三天了,那棵樹木的巨大根部還在試圖輸送養分給上頭已不存在的枝葉,這是一種生命的掙扎嗎?看著看著,突然有一種莫名的震撼襲上心頭,從此A先生再也沒有安睡過,就這樣持續了數十年。
他常在夜裡被某些聲響或是模糊的惡夢驚醒,然後再也無法入睡,雖然並沒發生那種某某樹靈託夢的鄉野傳奇,但是A先生的性格似乎被改變了,他變得沉默寡言,連對家人或是好友都如此,沒多久他離開了林業公司,自行開了一間木材加工廠,由於他的基本人脈還在,生意還算可以,幾十年來斷樹事件慢慢的在他腦海中淡去,直到他那位讀建築系的女兒在那個週末的午後播放了那部影片。
他知道自己就是人稱的山老鼠,但是他從不覺得為家人打拼何錯之有,工作這麼久,他一直是個堅強果斷的人,唯獨對於那棵曾經掙扎過的樹,不知為何,心中總有一種奇怪的歉疚,這種感覺多年來縈繞不去,講到最後,A先生的聲音甚至有點哽咽,在夜裡的院子中,女學生隱約看到父親的肩膀抖動,是害怕還是悔恨?
女學生早已畢業,家中是否還開著木材行我不清楚,但是這件往事常讓我想起鍾阿城寫的故事,尤其是蕭疙瘩肉身護樹的那一段,也許不只A先生,只要我們親身經歷過那一幕驚心動魄,也許我們都會跟A先生一樣,再也難以成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