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腳之一:放單的悲歌】唉!基隆河 | 環境資訊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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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腳之一:放單的悲歌】唉!基隆河

1982年04月27日
作者:楊憲宏

基隆河像一條蛇,從南港彎彎扭扭橫過臺北市往關渡出海。這條蛇,如今,該說是一條垂死的蛇,流在它體內的「血」是污黑發臭的漿泥,隨著遠海來的潮汐進進退退,隨著雨季的沖刷,偶爾透出幾許清爽,卻不能挽回昔日美好景象。

清晨5點鐘,松山成美吊橋上,臺北正甦醒,基隆河卻像老肺癆病人一般,呼吸困難,爬不起床。幾無湧動凝滯的水面,幾艘機動舢舨逆水而夾,靠著岸邊走走停停,一點也不像捕魚──基隆河有魚嗎?成美橋下零零散散幾畦蕃薯田,黃昏時候一群下課學生像來探險般,在水邊掘土扒泥翻垃圾,卻沒人敢近水一步。「水有毒,阮阿爸講的。」小孩煞有戒心一再重複長輩教訓,「泡到水,皮膚起腫,不騙你。」小孩都這麼說,基隆河是惡疾纏身了。

戴斗翌的老翁遠遠吆喝:「滾,滾,又來偷挖番薯。」一群忙著玩堆土的幼童像土撥鼠般竄向草堆,傾刻之間全數遁形。這──河、溪、溝有魚嗎?老先生拿著鋤頭,一臉疑問,唐突出口:「十幾年前就沒可吃的魚了。」那清晨機動舢是幹嗎來的?」唉,那怎麼是抓魚,都是抓紅蟲的。「紅蟲?」就是長在河裏泥土,一線線細細幼幼紅色小蟲,有人說是水蚯蚓,給鰻魚、熱帶魚吃的,髒水才長這種東西。

基隆河昔日鼎盛──沉默片刻,老人燃了玉山菸說:「要魚有魚,要蝦有蝦,蛤蜊沈底全是,我前半世人是吃基隆河過活的。」吃基隆河過活──當年基隆河何等氣派。「光復前後,南港肥料廠出廢水,基隆河大魚全翻白肚,一日網撈百餘死魚,是常有的事。」基隆河的災劫莫非始於斯?

「過去蛤蜊滿滿皆是,撈不完:現在河底全是爛泥巴,以前住河邊生活沒慮,厝裏欠錢,到河裏站1、2鐘頭,魚、蝦、蛤蜊自動滿籃。」老人拄著鋤頭搖頭說:「20年變遷,好水變臭水,遇上夏日枯水期,臭死人!」

頂著正午烈陽,十幾艘舢舨回頭,離開松山,順流而下,船上一包包的黑土。

離中山橋不遠,通河街底,每天下午3點鐘,這裏有一個半鐘頭的市集。中盤商會來這裏向船戶收「紅蟲」。

從南港松山回來的舢舨一靠岸,便把「收穫」──一團團黑土搬上岸,上百萬條細紅的小蟲,在土裏蠕曲扭動。船戶在河邊搭建一整排矮木屋,陰濕的河面風帶著腐土腥臭。

一個慢回來的船家,帶回百餘斤黑泥,一攤在地上,便有同伴出聲說:「今天這土好。」黑土紅蟲腐臭,卻不可否認,仍是一筆小財。

手臂粗壯肩頭寬闊,幾個漢子黑皮膚,都是指頭肥肥壯壯,「抓紅蟲的人,手指就是這樣。」厚結角化,手掌皮膚像硬石般沒一點彈性,一個漢子伸出手來說:「這就是插水練出來的錢沙掌。」

紅蟲長在靠岸河底的泥土中,船家一見「好土」,便用手去插、去掏,把含紅蟲的泥土一把一把掘出來,偶爾用些特造的工具作業,最主要還是用手去抓河中臭泥。

「少年仔,阮做久了,不覺得怎樣,否則這水很毒,你手下去泡1分鐘,回家一定腫,一定癢整天整晚。」

帶上陸的含紅蟲黑土,船家用塑膠布襯底,平舖在自己釘的長方木架上,潑點水,抹平泥土,「黑土、紅蟲過個半小時、一小時就自動會分開。」

互相纏交糾結的紅蟲給撈出來後,1斤40塊錢。平均一家船戶一天可以抓3、40斤紅蟲。一位船家說: 「外銷鰻魚不景氣,做飼料的紅蟲連帶輸下去不然1斤紅蟲賣百餘沒問題,紅蟲缺貨時1斤250元也有人喊──。」

大概人沒料到,基隆河臭水所生長的「紅蟲」,量多得足可供應全省鰻魚的飼料市場。「現在大概有5、60條船在抓紅蟲,這是最敗的時候,基隆河在鰻魚銷日大好的時候,曾經有5、600條小舢舨抓紅蟲。」

3點鐘一到,中盤紅蟲商來收船家的收穫,女老板腳踩雨鞋.一臉脂粉,喊聲「快挑出來稱,太慢了,我載回去會死太多,損失歹算!」

「57斤。」稱秤指針一動,收穫多寡立見,「走一趟油錢3、400,扣扣消磨……,一天頂多是6、700,7、800,就像做工一樣。」6、7船戶一邊挑紅蟲來過磅,一面抱怨:「紅蟲時好時壞,好的時候上百斤也在抓。」有人出聲說:「光景好的時候,中盤說要多少,就抓多少,應付沒問題。」

如今紅蟲已漸漸少了,「紅蟲是河水敗壞時才會滋生的生物,可是水質也不能太壞,果真壞極,紅蟲也是不活的。」

濱江街排水口、新生北路排水口以下,往中山橋過來的整段基隆河,河水早敗壞到連專長在腐敗物中的紅蟲都活不了。住通河街底的人一逢夏天枯水期便要遭毒水漫出的瘴氣熏一陣子。「到那時候,河邊蚊蟲亂飛,誰敢靠。」水一枯,連松山、南港也無紅蟲可掏。

「那時,我們便下到關渡去耙花殼仔。」這群討賺人過活總離不開基隆河。「住河邊當然是靠河生,河有活命,阮生活便好,河死,阮生活便苦,靠天吃飯哪!」

昔日基隆河景況猶在他們記憶中,「以前出門幹活,便當裏只要帶白飯,隨身抓一把鹽,至於菜,到了河邊,想吃什麼抓什麼。」整天浸泡在基隆河裏,到回家,自然又有錢又有魚。

「基隆河以前第一好吃的魚是「蔡西」。」臺灣話說蔡西的魚,便是有人說
「半邊魚」有人說「皇帝魚」的扁身淡水魚。「也有鹹水蔡西,卻沒有淡水蔡西好吃!」

一提「蔡西」的字,船家漢子精神抖擻,讚得口沫橫飛,「好呷,好呷,連舌頭都吞進去囉!」

捕「蔡西」方法特異,「用整排魚插去刺,因為這種魚扁身,游水時,平扁著身子貼沙移動,網掏不到。」除了半邊魚外,鰱、鱸、鯉、鯽沒有一樣不是生鮮活跳,站基隆河岸,看得到大小魚上逆,出水,下衝,「河就是養魚隻來表現生氣、朝氣的。」沒有魚,那算是活潑的河?一群一生靠河維生的人,想起昔日,比之今天,便一肚子苦水感慨。

「古早人說,河裏洗腳兼摸蛤蜊──,基隆河,基隆河古早就是這樣的,蛤蜊滿溪。」隨便一摸都有食指大的,「煮起湯來,又濃又香白蒼蒼不騙你,比稀飯的湯還要濃三分!」基隆河的蛤蜊,20年前台北的市場確是大大有名的,當時撈蛤蜊過活的人,一天所賺比做一般工的人還要多出一倍。

「可惜,工廠歹水一開始放,河裏什麼好東西,一樣也剩不下來。」住圓山、通河街一帶,老一輩的人口中說的傳奇,最引人入勝的是200斤大黑鰡橫死八里蕃薯園的故事。

這條大黑鰡,曾有多少船家想盡辦法要逮牠上岸。通電牠不怕,織粗網,被牠衝破,沒有一艘船制得住牠。「時常看大黑鰡在水面上游走,跟著火車咻咻比快。」平常大黑鰡只密藏水底,一到風雨要來前一天,大黑鰡便出水現人,牠比氣象臺還要準。

如此活跳龐然巨物,仍然不免在廢水入河後屈死,「毒死大黑鰡,基隆河的水還能活什麼魚?」魚死絕,紅蟲長,這便是基隆河步向死亡的活見證。

基隆河的水還繼續在敗壞,水肥車半夜三更偷偷的把化學糞水洩入河底。抓紅蟲的船戶總在清晨出港,時常遇到水肥車成列下糞入河。「糞水裏有硫酸、鹽酸、糞毒天下量專的手段,基隆河在劫難逃,還有生望嗎?」

「這些水肥車,有的還是市政府的;大部分是私人公司的,化學糞水一入基隆河,連紅蟲都死光。」船家有時在河裏找不到紅蟲,只好沿著新生北路地下水道上溯,到涵管裹探險。「管很大,舢舨都開得進去,最遠去到羅斯福路底下,唉,就是這樣,基隆河從魚豐富,落難到連抓紅蟲都辛苦,才20幾年,未免太絕了些!」

細想基隆河,多少感慨事。抓紅蟲的船家說得心煩:「市政府要整治基隆河,說要讓魚能夠生長,魚生長又怎樣?抓起來全是臭油味,連狗都不要吃。」

沿基隆河走,不要去想它有多臭,不要想它已經連大肚魚、牛糞鯽、蝌蚪都不長,不要想它昔日連綿幾十公里,每寸每分河床都是魚的景象,不要想昔日河邊人,口渴時捧一手河水便喝。基隆河還是頂美的。

沒人會否認基隆河的美,卻沒人能接受它,因為它內在已惡臭發毒。基隆河的美好是天成,是誰讓它如今毒似蛇蝎?站在成美吊橋往中山區這邊眺看,黃昏,無聲息的河,沒入高樓大廈群街喧鬧當中。唉!基隆河。

原載民國71年4月27日民生報副刊
 

※ 本文轉載自《受傷的土地》